當晚,老劉氏小心翼翼地片下來四五片薄薄的白花花油的臘肉,心疼地炒了一盆子從地里挖來的雞毛菜。
自打春節之後許久沒有吃過有油水的飯了,這下合了全家人的胃口,全是沾了沈持的福,高興得沈涼一把撈起他抱在懷里︰“你小子有本事啊。”
他都沒讓沈家買過臘肉炒菜吃呢。
沈持在心中苦笑了笑,他都沒想到還有這般戲劇效果。
進入五月中,清風越發無力屠熱,酷暑來了。趁著白天還能出門,沈持和鄉村的孩童在溪水邊瘋跑嬉戲,玩得不亦樂乎。
不是他貪玩,而是他上輩子吃夠了體弱多病的苦,這輩子,沈持太渴盼身強體壯,一有時間便在鄉間跑跑跳跳曬太陽滾草地,生怕身體長不結實。
沈家的兩個妯娌端著木盆在水邊浣洗衣裳,楊氏朝張氏努嘴笑道︰“阿大和阿二還有阿秋大概上學了,也不出來瞎玩了,穩重好多呢。”
入了私塾後,沈全他們幾乎不再出門玩耍。
“那可不嘛,”張氏輕蔑地瞧了一眼瘋玩的沈持,笑中帶著幾分得意︰“到底是念書的人了。”
她心道︰二房真是糊涂,這年頭,讀書能考科舉,考秀才考舉人,比學拳腳日後去當衙役有出息多了。
過幾年等她的阿秋考上童生,讓二房羨慕後悔去吧,她在心里頭美滋滋地想著。
沈持全然不知她們在笑話他,等他撒歡累了便跑回家中。
庭院中,恰好沈山閑著,他手里拿著秸稈,搗鼓著在編東西,沈月在他旁邊伸手抓了一根,他忙說道︰“乖阿月,爺爺給你編個蟈蟈籠,抓個蟈蟈放進去听叫好不好?”
蟈蟈籠。
上次去縣城看見賣蟈蟈的記憶從沈持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進屋喝了半碗涼白開解渴,蹲在地上看著沈山手指靈活地編了個蟈蟈籠子,若有所思︰“爺,我上次在縣城看見有人賣蟈蟈,6文一只呢。”
農歷的5、6月份,村里好多頑童手上都會拎著秸稈編的蟈蟈籠子,里面裝著蟈蟈,隨著他們的奔跑,籠子里的蟈蟈“極——極——”叫得歡快。
沈山曉得縣城有賣蟈蟈的,撅了撅胡子說道︰“都是哄小孩子錢的,大人嫌叫得聒噪呢,也就你們小孩子偶爾听幾聲新鮮新鮮。”
沈月在家里無趣,他想給她找個樂子。
大人可受不了耳邊一天到晚“極——極——”地吵個不停。
沈持︰“……”
那日在縣城看見賣蟈蟈的小販時,他一眼掃去,圍著小販掛滿蟈蟈籠草垛張望的還真是一群小童,他們身後的大人興致缺缺,懶得看一眼。
沈山編好八角蟈蟈籠,帶著沈月去地里捉了只深碧色的蟈蟈放進去,給她听叫。
那是一只雄蟈蟈,大約這個季節是昆蟲的求偶期,它賣力地用兩葉前翅發出尤為響亮雄渾的音色“極——極——”,靠近了震得人耳膜發疼。
沈月卻喜歡的緊,一直玩到睡覺前才把它掛在屋檐下。
當晚格外悶熱,沈持睡得淺,到了後半夜,他被屋外蟈蟈的叫聲吵醒,心中笑道︰果然呱噪。這時,蟈蟈好像故意氣他似的,憋足了氣力叫著︰“極——極——”
困得要命卻無法安睡的沈持︰“……”他睡眼惺忪地走到廊檐下,把蟈蟈籠摘下來,然後打開籠子,從中拿出蟈蟈,翻了翻它極速振動的羽翅,陷入沉思。
這麼薄的翅膀,要是在上面加點重量,它還能振動得這麼快嗎?
沒有這麼快的振速,還能有高亢的叫聲嗎?
沈持找來一截白蠟燭,點著了,頭朝下把燭油滴在蟈蟈的翅膀上,一滴兩滴三滴……一共滴了7處。
等他吹干的燭油,再次把蟈蟈放進去籠子的時候,安靜了好一大會兒。
沈持︰被點啞穴了吧。嘿嘿,跟我斗,你還嫩著呢。
吹滅蠟燭,他又把蟈蟈籠子掛在廊檐下,想著等到明日白天,把蟈蟈身上的燭油摳掉,它又是一條好漢,啊不,一只好蟈蟈了。
沈持得意地又回去睡下。
這一覺睡得香甜,到天大亮才醒來。
一睜眼對上一雙如點漆的眸子,沈月正站在床頭對著他笑,手里提著蟈蟈籠晃了晃。沈持立馬坐起來,歉意地說道︰“不會叫了是不是?哥哥這就給你……”
給你解開蟈蟈的啞穴。
“唧唧——”蟈蟈立刻給他醇美悠揚地叫了聲。
沈持︰“……”這聲音有幾分悅耳。
沈月對他比劃著︰我的蟈蟈叫的真好听,像在歌唱。
沈持忽然想到上輩子去從花鳥市場路過的時候看見有人賣蟈蟈,是放在葫蘆里賣的,青湛碧綠的大蟈蟈,好幾只掛在一處,叫起來像是在演奏交響樂,非常動听——他以為那是蟈蟈原本的叫聲呢,現在想來,是和他一樣人為地用手段改變了蟈蟈的叫聲。
想到這兒,他的腦子里火速關聯,忽然浮光掠影中有一本隨手翻看的書——《玩蟲》,記不得是什麼年代誰寫的了,只知曉里面講的玩蟲是自宋開始,在民間興起的斗蛐蛐,養蟈蟈听叫兒的蟲戲,紈褲或是市井小老百姓閑時聚在一處找的樂子。
他心想︰縣中賣的蟈蟈清一色的“極——極——”的叫聲,說真的,頭幾聲听起來提神,後面再听下去便覺有些聒噪了。
要是他能改變蟈蟈的音色,讓蟈蟈叫起來雅氣,像在吟唱曲子,急促,婉轉,高昂,低沉……傳到耳中如聞仙樂,會不會在當地引發一陣玩蟈蟈的熱潮?
讓蟈蟈像樂器一樣發出不同音色的鳴唱,並不是沈持異想天開,而是《玩蟲》書中記載,在清朝的時候,老祖宗玩出的一種技術。
跟物理相關的技術,他們還流傳下來一整套工藝,沈持曾經在物理學中的音色課上略有耳聞。
他盤整了腦中存留的知識︰蟈蟈的鳴叫不是從嘴里發出來的,而是靠翅膀高頻率的振動和摩擦發出的聲響。
當年,或許是史書記載的清朝某一年間,一位玩蟲的資深老祖宗在一棵松樹下觀察著一只蟈蟈,蟈蟈在叫,他在看,很快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一滴松油不偏不倚地滴在了這只唱得起勁的蟈蟈翅膀上,一瞬,蟈蟈的叫聲變得嬌憨悅耳動听起來,再也不是跟扯著嗓子嘶吼那般的鳴叫了。
改變了翅膀的重量後,音色可不就跟著改變了嗎。
這位老祖宗驚愕之後深受啟發,回家經過摸索日夜鑽研琢磨,發明了給蟈蟈點藥的技術!
或許經過一代又一代老祖宗的改良,到了後世,點藥用的材料除了松香之外,還有朱砂和蜂蠟。
清末文人士子及紈褲子弟,幾乎人人的書案上都會趴一只鳴唱的蟈蟈,他們把點藥“調教”後蟈蟈發出的聲音叫“憨叫”,憨態可掬的鳴叫?
或許是這個意思。
沈持陸陸續續想起來一點點印象,也不太多,畢竟他上輩子沒有特意涉獵過那方面的書籍。
沈持︰這個年代估計還沒有誕生點藥的技術呢吧。
想著想著,他忽然生出個念頭,要是給蟈蟈點藥,讓他們叫得風雅低沉,拿到縣城叫賣,會不會有銷路。
他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過了片刻,他再次撿起這個念頭︰蟈蟈不是又叫螽斯嘛,《詩經》有“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ヾ”,一句話,它能生,子孫繁茂,旺丁!
沈持心道︰要是包裝一下,讓它叫聲似鳴唱,又摁上個多子多孫的噱頭,還能沒人買嗎?
大約是過度興奮的緣由,他甚至想起《玩蟲》那本書里提及的點藥所用的配料,有朱砂、蜂蠟和松香。他眼楮一亮,眼前好像擺著一條金光閃閃的發財路。
沈持大受蠱惑,決定試試水。
這個季節恰是蟈蟈叫聲最嘹亮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