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一覺睡到早上10點多才醒,打開手機一看嚇一跳,短信、郵件、未接電話鋪滿了整個屏幕,看都看不過來,從來就沒有這麼熱鬧過,小小的屏幕竟有種“門庭若市”的感覺。
一一瀏覽過後,大致可以分為三種︰
第一種仍然是來自陌生人和陌生機構的各類邀請,活動類型從晚宴、舞會到公益演講不一而足,甚至還有幾家美國的什麼大學要授予張潮榮譽博士學位。
這一類張潮基本就當沒看見,回復都不回復。
第二種則是這幾年認識的各色人等,包括作家和一些生意人。有的在賣慘,想讓自己在「微博」上給他點特權,讓某本書的推薦可以更容易被用戶看到;有的在狐假虎威,正告自己最好置頂某某賬號,讓「微博」成為宣傳陣地。
生意人還正常些,比如學長吳文輝就提出怎麼給起點網的打廣告;其他也基本都是廣告合作。
這一類張潮還比較認真,賣慘、狐假虎威的一律拉黑;要打廣告則告訴人家至少近期內「微博」沒有引入廣告的計劃。
著急變現、飲鴆止渴一直是互聯網產品短壽的主要原因,現在「潮汐文化」現金流不差,首要任務肯定是把用戶規模干上去。
第三種則引起了張潮的重視——包括心浪、Simon&Schuster出版社在內,中國、美國的不少大公司、大風投都希望給「微博」投資,甚至有提出想直接收購的。
這倒比較出乎張潮意料,以往「潮汐文化」並不是沒有接待過投資者,連華宜都想吃一口天鵝肉呢。但是因為整家公司的營業流水基本維系在張潮一個人的作品上,所以雙方的意願都不算強烈,經常談著談著就沒下文了。
但是有了「微博」這個具體的社交網絡產品以後就不一樣了,短短幾個小時展現的驚人爆發力讓投資者們看得垂涎欲滴,尤其是「微博」用戶群橫跨中、美兩個大國,成為下一個互聯網門面,不是沒有可能。
估計這些公司的投資意向郵件除了給自己發了,肯定也給黃杰夫發了,不過為了謹慎起見,張潮還是一股腦兒轉發給了黃杰夫。
很快黃杰夫就回電話過來了︰“Boss,這些郵件我都收到了!你真是個天才,我從來沒有想過「微博」能這麼成功!……”
張潮馬上打斷了黃杰夫的馬屁,說道︰“你對這些投資怎麼看?”
說到自己的專業,黃杰夫興奮起來了,聲量都大了幾分︰“我認為我們應該先準確地對「微博」進行估值!它絕對是一個價比黃金的商業項目!”
張潮問道︰“那你認為它現在值多少錢?”
黃杰夫道︰“估值嘛,最重要的是找到可以對標的公司或者產品。我認為從時間、體量上來說,「微博」最適合對標的就是最近很火「臉書」——Boss,你知道臉書嗎?”
張潮“嗯”了一聲表示知道,黃杰夫接著道︰“「臉書」是2004年成立的網絡社交媒體,最早估值是500萬美元;去年4月份,他們剛剛完成最新一輪的融資——
兩家風投公司一起投入2000萬美元獲得4%的股份,那估值差不多就是5億美金,去年底它的用戶規模是1200萬。今年預計會突破5000萬。
據說微軟也要投資它了,而且估值可能會超過50億美金!……”
黃杰夫說起投資就眉飛色舞、沒完沒了,張潮立刻打斷道︰“直接說吧,我們的估值能到多少?”
黃杰夫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顯然在盤算,然後才道︰“按照目前的用戶規模和增長速度,我們今年的用戶規模大概是百萬級的,如果短期內就要融資,那估值的話——我覺得8到10億美金是合適。”
說到這里,黃杰夫的聲音都有點顫抖了。他雖然一直有把「潮汐文化」運營上市的雄心壯志,但一直缺乏強有力的經營抓手。
在美國利用次貸危機賺快錢這事再刺激,畢竟不是什麼正途,也無法納入「潮汐文化」的公司報表當中,只能是大家一起悶聲發個財,無法替代成為上市公司CEO對他的誘惑。
張潮最早在公司講「微博」網的構想時,黃杰夫並沒有太上心,他認為「微博」的上限大概也就是國內的“論壇”,再成功也已經日薄西山了;下限的話就難說了,變成“張潮書友會”也有可能。
沒想到張潮在美國坐著觀光列車一路火花帶閃電地成為了近期全美討論度最高的文化人物,順帶把「微博」直接帶飛。
不算宕機那半個多小時,「微博」滿打滿算也就運行了10個小時,但是用戶總數已經突破了30萬。
雖然「微博」標榜著自己是「推薦書籍、交流閱讀」的專業化社交媒體,但「臉書」當年還只向哈佛大學的學生開放注冊呢!直到1年後才允許其他大學用戶注冊,再過了一年才允許非大學生用戶注冊。
結果現在人家是全世界發展最快的社交媒體。這套「只有足夠垂直,才能足夠破圈」的玩法大家現在都懂了。
黃杰夫一想到自己也許很快能成為估值百億美金的公司的CEO,就忍不住身體隨著聲音,一起微微發顫。
張潮听了倒沒有什麼意外,現在處于互聯網的高速發展期,雖然歷經了泡沫破裂,不是當年隨便做個網站就能賣上千萬美金的瘋狂時代了,但沉澱下來的投資者對項目遠景的重視,讓他們更願意集中資金砸未來。
社交媒體和網絡購物一樣,是所有互聯網項目當中最耀眼的明星——但凡能合適的切入角度,聚攏一批用戶,投資者都會像聞到血的蒼蠅一樣撲上來。
張潮雖然有後世的見識,但並不能代替具體的融資、經營細節,琢磨了一下給黃杰夫進行了大方向指導︰“杰夫,不管估值是多少,先把你們這些‘元老’的利益保證了。
之前讓你設計的公司新架構要抓緊完成,不完成、不融資。
另外如果接受美國這邊的資金的話,一定要特別謹慎,最好能做一層防火牆,絕對不能讓他們把手伸過來干涉運營——當然,國內這邊最好也不要。
你回去前要把「潮汐文化」美國公司給立起來,不能再是個空架子了,該招人招人,該開展業務開展業務。
「微博」上推薦的那麼多好書、好作者,我們自己也要爭取能簽下來幾個,特別是那些商業潛力大的……”
黃杰夫一邊听、一邊記,最後又把各個注意事項和張潮再確認了一遍,才道了“再見”。
張潮听到手機听筒里傳來的掛斷聲後,呆坐在沙發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被自己肚子傳出來的“咕咕”聲給驚醒了。
然後自嘲地搖搖頭——明明來美國前,自己決定脫離「潮汐文化」的經營,結果一不小心又給他們弄了個大項目,而且手尾看起來會很長,自己完全不管不可能。
還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懷著這些矛盾又不切實際的想法,張潮開始給自己找吃的——公寓里自然啥也沒有,畢竟平時沒人住,冰箱里只有一堆稀奇古怪的、美國才有的飲料,打開來門就像放煙花。
咖啡倒是有,還有一台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咖啡機,但是張潮也沒有空腹喝這玩意兒的習慣。
打開手機又惆悵地放下——2007年,別說美國了,中國也沒有隨叫隨到的各種外賣。
思來想去,只能拖著懶癌晚期的身體,洗漱一番、穿上一身休閑裝,下樓去找吃的。
黃杰夫買的這件公寓樓是前兩年美國房地產市場火熱時剛剛花大價錢翻新的,本身一棟歷史悠久的磚石建築,張潮昨晚來的時候已經夜深了,行色匆匆的他沒有細看。
今天下樓就感受到了這棟樓歷史感與現代化並存的種種細節。比如電梯,明明用的是日本的東芝,卻裝潢成了老式柵欄電梯的樣子,極有年代感。
走出大樓回望,發現這棟公寓樓的建築外牆保留了19世紀末的裝飾細節,帶有精美的石雕和高聳的窗框;大門前有一個寬敞的前廊,裝飾著精致的鐵藝欄桿和爬滿常春藤的牆面。
門口兩側排列著對稱的花壇,盛開著春天里常見的郁金香和紫羅蘭。
大樓臨的是一條雙行道的狹窄小街,行人寥寥,好一陣才會有一輛車經過。街道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樹,枝葉茂密,投下斑駁的樹影。
一陣風來,仿佛從張潮的靈魂中穿行而過,他疲憊了多日的身心此刻才感覺到一些放松。
沿著街道走到拐角處,就能看到一家店鋪的門楣上是一個巨大的甜甜圈,應該是賣甜食、糕點的。張潮猶豫了一下,但饑腸轆轆還是催促著他邁步進入店里。
10分鐘後,他就後悔了。
看著手里的紙袋中還剩下的2個其他口味的甜甜圈,張潮隨手就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然後皺著眉頭、梗著脖子,到處找咖啡店。
這家的甜甜圈,直接把他 到了!
張潮的中國胃對甜食的最高評價是“不太甜,真好吃!”而美國甜食的甜度,絕對是奔著恨不得顧客一口吃成糖尿病去的。
幸虧這種老街區別的沒有,咖啡店極多,張潮很快在一家名為「The River Caf 」的小店里,用一杯不加糖的美式給自己的嗓子解了圍。
坐在咖啡店里,張潮開始想念家鄉的食物了——無論是福海的魚丸、荔枝肉、佛跳牆、甜筍、炸蠣餅,還是燕京的烤鴨、銅鍋涮肉、芝麻燒餅,甚至就連山西的面食和廣東的白切雞都回憶了一遍。
口水都差點滴下來!
這一趟不知不覺已經出來10天了,除了在唐人街「四川菜館」那一頓,吃的幾乎都是西餐。雖然花樣不少,但是終究還是不能滿足自己對中餐的渴求。
這讓張潮對食物產生了一些思考。
張愛玲的《色•戒》當中道出了女人與男人的“心”的不同——其中關于女人那句少兒不宜,男人那句則頗有意思︰“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首先要通過他的胃。”
可能有人要說這麼講太偏頗,世上總有不貪食的男人——但藝術家從來不對“事實”負責,藝術家要抓住了千百種“事實”當中情緒最強烈的那一瞬間。
“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首先要通過他的胃。”不是真理,但放在的語境里卻足夠令人信服。同時也道出了食物與情感之間微妙的聯系——
食物對于人類來說,擁有超越溫飽的精神屬性,人們既用食物慰藉彼此,也用食物互相傷害。
它可以是維系關系的紐帶,也可以彰顯權力的工具,還可以是文化認同的象征,以及個人與集體記憶的載體。
對于文藝作品中的食物,張潮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李安《飲食男女》中朱師傅為女兒們做的一頓又一頓的大餐。張潮第一次看的時候,只覺得這是朱師傅對女兒愛的表現,他希望女兒們能從自己烹飪的食物當中感受到父愛。
但是後來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張潮又從中看出另一層意味——食物,同樣是朱師傅彰顯自己在家庭當中的“主導權”,從而“控制”三個女兒的工具。
因為每星期的這一頓大餐,三個女兒都必須按時按點回到家里品嘗。飯桌上的氣氛也毫不溫馨,而是充滿了壓抑與反抗的意味。
朱師傅失去味覺以後無法嘗出食物的味道,導致調味失常,三個女兒都吃出來了,卻都因為各種原因不說,或者不敢說。
當朱師傅終于放下自己“一家之主”的權威,重新投入與錦榮的家庭生活中去,再次成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以後,他的味覺終于恢復了。
有了這個經驗,張潮又忍不住想到了正在創作的《原鄉》。
身在異鄉的林榮生會面對這樣的問題嗎?唐人街雖然有中國餐館,但那畢竟不是自己家鄉的味道。
他又想到了林小海——林小海的原型其實是自己小學的一個同學。有一次,那位同學的父親從美國帶了許多巧克力與糖果,他又把這些帶到學校里。
在90年代初的福海,這些都是極稀有的,這位同學因此也當了幾天的“國王”。
但是巧克力和糖果散完以後,這位“國王”也只能黯然下台——他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期盼,期盼自己的父親什麼時候再從美國回來;如果人不回來,托人把巧克力帶回來也行。
食物在這里,不僅是他與他父親之間最親密的共同想象,也是一個孩子施展“權力”的初次體驗。
想到這里,張潮起身付了賬,開始回到公寓,開始繼續創作自己的新了。
此刻相比于成為億萬富翁,張潮更希望自己能寫好心里“飲食男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