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了幾天只能盯著天花板和母親擔憂眼神的日子,寇大彪終于感受到後腰那鐵疙瘩般的僵硬松動了些。鑽心的劇痛淡去,留下沉沉的酸脹和別扭的無力感。經過一番齜牙咧嘴的努力,他總算能側過身,再借助床沿和床頭的支撐,極其緩慢地坐起身來。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讓他屏息凝神,生怕驚動了腰上那脆弱的平衡。
然而,僅僅是坐起,就幾乎耗盡了這點好轉帶來的力氣。當他想試探著把雙腳踩在地上,讓身體完全立起來時——腰部驟然一沉!仿佛憑空壓下千斤重擔,那沉甸甸的酸軟瞬間變成尖銳的警告刺痛神經,腿腳軟得如同煮熟的面條,根本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他嚇得趕緊跌坐回床邊,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
每次看到那個擱在床頭的、白色搪瓷的、掉了幾塊瓷的夜壺,一股強烈的羞恥和屈辱就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那是癱瘓的象征,是廢物的標簽。他渴望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走到廁所,站著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
這天上午,陽光正好。母親提了籃子出門去買菜,臨走前囑咐他別亂動。父親則是像往常般帶著狗到樓下花園石凳上休息,他每天都會在那里和門口鄰居聊山海經。
獨自躺在床上的寇大彪感到一種近乎荒誕的孤寂。連父親都拄著拐杖下樓遛狗,而他仿佛成了這個家里一個會喘氣的、多余的擺設。
小腹越來越脹,那份迫切的需求無法忽視。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床邊的夜壺,冰冷的光澤似乎在嘲笑他的無能。
“不!這次決不!” 他咬著牙,在心里對自己低吼。一個帶著強烈悲壯色彩的決定攫住了他——他要自己走去廁所!
他一手死死扣住後腰,像個護住傷口的士兵,另一只手撐著床沿,側身,極其極其緩慢地將重心從床上挪開,雙腳終于挨到了微涼的地板。腳掌接觸到地面的一剎那,從腰 部傳導下來的虛弱和酸麻感,讓兩條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如同狂風中的蘆葦。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幾乎要跪下去的沖動,一點一點,將身體重量分給雙腳,嘗試直立。
站直的瞬間,腰部承受的壓力驟然增加,一股熟悉的沉重和撕扯感勒緊了他的腰椎,他幾乎要悶哼出聲。但他強行忍住,靠著牆壁,手指摳著粗糙的牆皮,一點點向門口蹭去。每挪動一寸,都像在攀登陡峭的懸崖。汗水浸濕了他單薄的汗衫,額發也黏在鬢角。
終于蹭到了臥室門口。他用顫抖的手抓住門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然後,一步,兩步……小心翼翼地邁進了略顯狹窄的客廳。衛生間的門就在客廳的另一側,不過兩三步的距離,此刻卻遙遠得像天邊。勝利似乎就在眼前,他甚至已經瞥見了馬桶的白色邊緣。
他全神貫注,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保持平衡和緩慢移動上。就在這時,左腳踩到了不知何時濺落在地板上的一小片水漬——或許是母親早晨拖地留下的,也可能是不小心灑下的——薄薄的一層,在瓷磚上閃著微光。
哧溜!
腳下猛地一滑!
身體瞬間失衡!寇大彪驚恐地瞪大了眼楮,試圖用手臂和另一只腳找平衡,但腰部那本就脆弱不堪的支撐點根本提供不了任何力量。所有試圖穩住的動作都變成了加速下墜的混亂掙扎。
“砰——!”
一聲沉悶得讓人心膽俱裂的重響!他整個人像個沉重的破麻袋,毫無緩沖地、結結實實地仰面摔在了冰冷的瓷磚地板上。
“呃啊——!!!!”
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炸裂開來,隨即又被劇痛扼死在胸腔里。那一瞬間的感覺,腰仿佛被一柄巨大的鐵錘從背後狠狠砸中,脊椎骨如同不堪重負的朽木,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尖銳到撕裂靈魂的劇痛從尾椎骨爆開,像高壓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每一個細胞,直沖天靈蓋。眼前金星亂迸,繼而是一片發黑的窒息感。豆大的冷汗瞬間涌出,爬滿了慘白扭曲的臉頰,甚至順著鬢角淌進耳朵里。他癱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腰部的劇痛,冷汗淋灕,連眼皮都在神經質地跳動著。
劇痛像潮水般反復沖刷,淹沒了短暫的昏沉。他想動,想掙扎著爬起來,哪怕是側個身,避開冰涼的地面,減輕一點後腰承受的壓力。但腰部以下,像是被無形的巨釘牢牢釘死在地板上,徹底失去了聯系。恐懼和劇痛讓他喉嚨發干,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冰涼的、無孔不入的絕望,比身體上的劇痛更深更沉地攫住了他的心。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他的牙齒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上廁所…… 這個平日輕而易舉、甚至理所當然的動作,原來竟如此遙不可及!他連這幾步路都走不到?他連站立撒尿都成了奢望?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自我厭棄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他,勒得他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父親和鄰居打招呼的聲音!寇大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驚恐瞬間壓過了劇痛!不!不能讓父親看到這個狼狽不堪、摔在地上像一攤爛泥的樣子!那比讓他死去還要難受!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是維護最後一絲尊嚴的倔強——驅使著他。他咬碎了牙關,強忍著那撕裂般的劇痛,屈起手肘,用手臂的力量一點一點拖動沉重的上身,同時膝蓋和勉強能動的左腿在地上笨拙地挪蹭,像一條在干涸河床上徒勞掙扎的魚,艱難而狼狽地向臥室門口爬去。身體每一次與冰冷瓷磚的摩擦、腰部的每一次震動,都帶來一陣鑽心的抽搐。短短的幾米距離,爬得他精疲力竭,汗水混雜著屈辱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他終于爬回了臥室門口,顫抖的手踫觸到那個靜靜躺在地上的、冰冷的白色搪瓷夜壺。那一瞬間,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希冀、所有的尊嚴,轟然崩塌。
他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側過身,完成了這屈辱的排泄。然後,面對那張近在咫尺的床,他陷入了更深的絕望。如何上去?他已經沒有任何勇氣和力量再去嘗試站立或抬腿。
他幾乎是放棄了思考,以一種近乎本能的、最原始的方式,將上身拼命拱起,腰部竭力懸空避免一絲一毫的受力,然後拖拽著下半身蹭著床沿,一寸一寸極其艱難地把身體挪上了床板。整個過程笨拙而漫長,耗費了他僅剩的所有力氣,甚至用牙關咬住床單借力。
當他終于癱倒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時,渾身已被汗水濕透,如同剛從水里撈起來一般,只有胸膛在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喑啞。劇烈的疼痛和無邊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水灌滿四肢百骸。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他癱在床上,仰面朝天,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熟悉得令人窒息的天花板。一個念頭,冰冷、清晰、前所未有地強烈,從絕望的深淵中浮現,帶著終結一切的光芒,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如果……我這輩子都只能這樣……像個廢物一樣活著,連撒泡尿都要在地上爬……那我寧願死了!現在就死!!”
身體枷鎖帶來的屈辱,遠比任何現實的失敗都更徹底地摧毀了他。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理解了“生不如死”這個詞的分量。
不一會,門外響起幾聲沉悶的咳嗽,接著是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細碎聲響。門被緩慢地推開一條縫,父親略顯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深一腳淺一腳地挪了進來。幾乎同時,一道褐色的影子帶著歡快的氣息從父親腿邊鑽過——是菲菲,家里那只精力旺盛的小泰迪。它完全無視沉重氛圍,一蹦一跳地沖到床前,濕漉漉的黑鼻子湊近寇大彪垂在床邊、沾著地板灰塵的手,熱情地嗅聞著,尾巴像小風車般快速搖擺。見主人沒反應,它便伸出粉嫩的舌頭,一下下輕輕舔舐著寇大彪冰涼的手指,喉嚨里發出撒嬌的嗚咽,試圖用這種最原始直接的方式表達安慰和親昵。
父親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床上,渾濁的老眼映出兒子此刻的狼狽——寇大彪僵硬地躺著,臉色蒼白得像覆了一層灰,鬢角和額發被冷汗浸得濕漉漉、亂糟糟地貼在皮膚上,胸口仍在劇烈起伏,殘留著一種近乎虛脫後的、竭力壓抑著的喘息。
“怎麼了?”父親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靠近床邊,聲音里有種不同于往日嚴厲的、小心翼翼的探詢,“出這麼多汗?臉也煞白煞白的……”他渾濁的眼楮里盛滿純粹的擔憂,不再是平日里那個只懂發號施令或沉浸自己世界的倔老頭。
寇大彪下意識地想把汗濕的臉往枕頭里藏,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避開了父親的目光,聲音干澀發緊︰“……天熱。”
父親沉默了幾秒,他粗糙的手無意識地在拐杖頭上摩挲著,像是在尋找支撐點。他那張刻滿風霜皺紋的臉上,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種寇大彪極少見到的溫和,甚至帶著點笨拙的慈祥。
“唉,”他輕輕嘆息一聲,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舒緩,“別擔心。老話怎麼說的?傷筋動骨一百天。好好躺著,休息幾天總能養好的。” 他頓了頓,像是要把這點安慰的分量夯得更實些,“別擔心,會好起來的。”
寇大彪費力地轉過頭,對上父親的眼楮。他突然感到鼻尖一酸,強行扯動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破碎的笑容,自嘲道︰“爸,這下是真被你說準了……我現在,是連你都不如了。”
父親听了,臉上的溫和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他搖了搖頭,像個洞悉世事的老農在陳述一個樸素的真理︰“傻兒子,說什麼傻話?你哪能不如我?” 他用拐杖點了點自己那條不靈便的腿,語氣帶著一種歷經歲月沉澱後的豁達,甚至開解,“爸還等著你幫我剪指甲呢?”
“爸……”寇大彪心頭堵得更厲害了,那積壓的絕望和對自己的厭棄猛地沖了上來,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是我沒用!我沒本事賺錢……我現在就是個廢物啊……”
父親臉上的笑意依舊未褪,但那笑容深處卻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感同身受的酸楚。他費力地挪動了一步,讓手能夠到床邊。他沒有像往常那般呵斥兒子“沒出息”,那只布滿老繭、指甲縫里帶著泥灰的手,竟然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猶豫,輕輕落在寇大彪擱在身側、冰冷僵硬的手背上,極其短暫地、試探性地、帶著小心翼翼的笨拙拍了一下。
“別胡思亂想了!” 父親的語氣還是帶著點他慣有的那種“不容置疑”,但內容卻柔軟得令人心顫,“這個家現在不需要你賺錢,我們都有退休工資。” 他看著兒子汗濕的額角,語氣堅決,“先把身體養好才是真的。”
那只落在手背上的、粗糙溫暖又短暫得像幻覺的拍打,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地擊中了寇大彪冰封的心湖。仿佛某種堅硬的、隔絕多年的厚壁,在這猝不及防的、笨拙的觸踫下裂開了一條細縫。
寇大彪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滾燙的硬塊,什麼話也擠不出來。他記不清上次和父親好好說話是什麼時候了。可自從自己癱倒在這張床上,父親仿佛也知趣地收斂了脾氣——那個平時任性得像孩子一樣的老頭,竟也難得地安靜了下來。
這念頭讓他心頭忽然一松。就在剛才,摔倒在冰冷客廳里的那一刻,無邊的絕望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輕生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心尖。然而此刻,一個更清晰的感受浮現出來︰癱瘓像一塊巨石砸碎了他的生活,卻也意外地壓平了這個家里經年累月的稜角。父母之間不再爭吵,能好好說話了,連空氣都沉靜了幾分。
是啊,任何事似乎都有兩面性,總該試著往光亮處看。財運拋棄了他,又莫名其妙地癱了,倒霉像是沒個盡頭。可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里,他還攥著最暖的念想——父親笨拙的關切,母親無聲的操勞,還有菲菲那濕漉漉的鼻尖。只要一家人還在一起,這本身不就是一種幸福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