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屠我韓氏滿門時,就該料到今日。”
青年眼底泛起血絲,袖中雙拳攥得青白︰“連未滿周歲的佷兒都被釘死在祠堂梁柱……他既要我制殺器,我便送他滿車催命符。”
夜風卷起庭中枯葉,姜雪望著地上裂痕若有所思︰“本帥要你重制真品。”
“自當奉命。”
韓相以單膝及地︰“唯求殿下允諾一事——待邊關狼煙盡散,請許我親手斬下皇甫尚首級祭奠親族。”
“可。”
姜雪解下玄色斗篷拋給侍從︰“拂冬,將韓先生請入西山別院。著五十影衛輪值,匠作所需一應俱全。”
“但說無妨。”
姜雪倚著朱漆欄桿,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龍紋玉玨。
韓相以單膝觸地,玄鐵面具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待王師破天水之日,能否將皇甫尚留予草民?”
“此事恕難從命。”
鎏金步搖在夜風中輕顫,她目光掠過城下蜿蜒的火把長龍︰“藍烽將軍三日前便遣使索要其項上首級。”
“那……”粗糲的喉音頓了頓︰“可否將天水余下宗室交由草民處置?”
“準。”
斬冰切玉的一個字驚起檐角棲鴉。
待韓相以退入陰影,姜雪攥緊手中軍報。
墨跡未干的“黑火秘藥”四字刺得她眼眶生疼。
縱使那匠人所言僅有三分可信,若讓皇甫尚察覺變故提前發難,這座百年雄關怕是撐不過旬日。
“傳令各營!”
她突然轉身,緋色披風在夜空中獵獵作響︰“寅時三刻前,護送百姓沿密道撤往青陽郡。”
子夜時分,姜雪獨立觀星閣。俯瞰城中川流不息的遷徙隊伍,那些搖曳的燈籠竟在青石路上織就星河。
當最後一點微光消失在甕城轉角,她終于松開緊咬的下唇——腥甜的血氣混著塞外風沙卷入咽喉。
“如此,便可心無旁騖了。”
素手輕按心口處的犀角護心鏡,那里藏著蕭湛臨行前系上的同心結。
若當真到了玉石俱焚之時……她望向武庫方向陳列的玄鐵重甲,唇角勾起鋒利的弧度。
木屐叩擊石階的脆響打破沉寂,熟悉的沉水香隨風而至。
不必回首,便知是那個總在生死關頭出現的白衣術士。
“雲先生漏夜前來……”
她將半截斷箭收入袖中︰“可是觀星台又現凶兆?”
暮色漸沉時,檐角銅鈴在晚風中輕響。
雲振扶著朱漆欄桿望向城郭︰“城中戒嚴令只限武備庫,這觀景台既許百姓登臨,總不至于攔著我看落日吧?”
“倒真會挑時辰。”
姜雪玄色披風被風卷起︰“偏在宵禁前半個時辰來賞景?”
“今日市集騷動得古怪。”
雲振指尖輕叩石桌︰“商販收攤時銅盆都摔了三回,倒像是……”
他忽然轉頭輕笑︰“不過偶遇殿下,確在預料之外。”
城樓傳來戌時鐘聲,驚起數只寒鴉。
姜雪望著漸暗的天際︰“這一年間,你問過本宮七次同樣的問題。”
“守護者的疲倦,當真不會隨年月累積?”
“當年冊封禮上,我捧著的不是金冊而是染血詔書。”
她撫過腰間玉玨︰“後來見過塞北白骨化雪,也見過朱雀街嬰孩初啼。得失之間——”
忽有流螢掠過眉梢︰“終究值得。”
雲振袖中竹笛轉了個調︰“看來明日集市該賣糖人了。”
“此話怎講?”
“甜得發膩。”
他忽而斂了笑意︰“西北角的暗哨比平日多三成。”
姜雪解下披風扔給侍從︰“雲澈新制的桂花釀還埋在梅樹下,原說好凱旋共飲。”
腰間長劍映著初升的月華︰“第十三次失信,倒要看他還能不能笑著說我胡鬧。”
五更鼓響時,皇甫尚的玄甲軍已碾碎邊關凍土。
火器炸開的青煙里,城門碎木如秋葉紛飛。鐵騎剛涌入甕城,突然戰馬嘶鳴著陷進丈許深的溝壑——昨夜澆透的夯土早被冰凌覆成鏡面。
“放閘!”姜雪揮動令旗。
城頭墜下的鐵網兜住後續騎兵,滾燙的松脂混著硝石傾瀉而下。當第一支火箭點燃夜空時,整條護城河都翻涌起赤色浪濤。
烽煙散盡的城牆之上,姜雪玄色戰袍被夜風卷起。
她凝視著遠處未熄的焦土,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箭垛上發燙的碎石。
第三次擊退天水鐵騎的代價,是護城河漂滿玄甲殘片。
“將軍,西側甕城火油告罄。”
副將呈報聲未落,姜雪忽覺寒意自脊背竄起。她閉目按住突跳的太陽穴,青銅獸面盔在掌心烙下深痕。
皇甫尚那柄染血的斷戟還插在敵樓木柱上,她知道那個瘋子最遲後天就會帶著新的攻城器械卷土重來。
拐過營房轉角時,藍烽的親衛正舉著火把候在暗處。
姜雪望著青煙繚繞的醫帳,想起三日前軍醫捧著染血的箭簇搖頭的模樣。
她刻意加重腳步踏碎枯枝,果然看見榻上那人迅速將兵書塞進被褥。
“你帳前新栽的墨竹長勢不錯。”
她故意提起藍烽最珍視的盆栽,果見對方眉峰微動。
寒鐵護腕磕在矮幾發出輕響,藍烽忽然抓起案頭沙盤里的赤色令旗︰“用火攻吧,趁夜燒了他們的糧道。”
姜雪按住他執旗的手,觸到未愈箭傷結的硬痂。“你可知今晨斥候來報,天水軍醫帳多出三十車金瘡藥?”
她指尖劃過沙盤邊沿堆積的陣亡名錄︰“皇甫尚巴不得我們分兵。”
燭火爆開的 啪聲里,藍烽忽然握住她縮回的指尖。
常年握劍的掌心粗糲溫熱,卻驚覺她體溫低得不似活人。
“小雪……”
他喉結滾動著松開手,從枕下摸出半塊虎符︰“今晨我讓親兵探查過,城南密道尚能通行。”
姜雪望著窗欞外飄搖的軍旗輕笑出聲︰“三年前你我在落雁谷被圍,你可說過退後一步者斬。”
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腥甜被生生咽下︰“疏散百姓時……我留了三百死士在城中。”
更漏聲里,藍烽注視著同袍染霜的鬢角,終于將虎符重重拍進她掌心。
遠處傳來守夜將士換崗的銅鉦聲,混著夜梟淒厲的啼叫劃破死寂。
拂冬疾步穿過長廊,袍角帶起幾片落葉︰“殿下,雨音公主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