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在廊下听得真切,見主子疾步而出,立即捧上備好的狐裘。
蕭湛翻身上馬時,眼底戾氣已化作焦灼——今晨出門前小雪咳得厲害,不知可曾按時服藥?
待馬蹄聲漸遠,雲韻仍癱坐在滿地碎瓷間。
忽然有黑影籠罩頭頂,玄衣侍衛無聲無息擋住去路︰“主子有令,請公主移步別院靜思。”
“來者何人?”
玄衣男子單膝點地抱拳︰“末將青冥。奉首輔大人令護送殿下返回驛館。”
雲蔻攥緊衣袖退後半步︰“本宮自有護衛隨行,不勞將軍費心。”
話音未落,青冥驟然欺身上前,鐵鉗般的手掌扣住她的下頜。
一枚冰涼的藥丸滾入咽喉,雲蔻驚駭地推搡,十指在他腕間抓出血痕,卻仍被逼著咽下異物。
“放肆!”她厲聲呵斥,出口卻成嘶啞氣聲。
青冥退至三步外,垂目道︰“首輔大人說,您今日當街編排長公主閨譽,著實逾越了。
念在初犯,暫且收走這副嗓子。若再妄言,怕是要取更貴重的東西。”
“胡……”
雲蔻踉蹌扶住案幾,喉間火燒火燎的劇痛截斷未盡之言。
銅鏡映出她慘白面容,這才驚覺蕭湛的狠戾遠超預料。
青冥拱手作請時,她憤然揮袖。
“殿下不妨細想。”
玄甲將領突然壓低嗓音︰“您那位身手不凡的侍衛此刻為何毫無動靜?”
雲蔻猛然轉頭,喉嚨里擠出破碎的氣音。
“皇城禁衛三千甲,豈容江湖草莽放肆?”
青冥佩劍輕響︰“末將護送,或首輔親臨,還請殿下決斷。”
望著窗外暮色里隱現的玄鐵輕甲,雲蔻閉目頷首。
風過回廊,帶起她頸間鮫綃紗,露出一線青紫指痕。
驛館朱門前,青冥轉向檐下觀棋的錦衣公子︰“四殿下,首輔邀您四日後清茗閣手談。”
雲振指尖白子“嗒”的落定︰“本宮若是不赴約呢?”
“大人只說讓您嘗嘗新的的君山銀針。”青冥按劍退入陰影︰“對了,方才護送蔻公主時,瞧見西廂房的琉璃燈甚是別致。”
月華初上時,雲振獨坐廊下摩挲玉玨。棋盤上黑白縱橫,恰如驛館四周若隱若現的玄色身影。
他知道,縱使避過茶約,蕭湛總有辦法讓他自願踏入棋局——比如此刻西廂房隱約傳來的,雲蔻壓抑的嗆咳聲。
庭院燈影搖曳時,蕭湛踏著滿地碎星歸來。
姜雪正俯身在雕花搖籃前,素手輕搖著彩繪響鈴鼓,風止戈揮舞著藕節似的小胳膊去夠,藍錚則咯咯笑出兩個梨渦。
暖黃燭光映在她微垂的側臉,連睫毛都鍍著金邊。
他駐足在月洞門下,胸腔里盤桓整日的陰霾突然被月光穿透。
只要這抹笑靨還在檐角燈籠下,世間紛擾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蟬鳴。
“雲澈快來!”
姜雪抬頭時發間銀蝶輕顫,將溫熱的鼓柄塞進他掌心︰“小哥兒方才都要抓住鼓槌了。”
琉璃珠在檀木柄上撞出清脆聲響,兩個娃娃立刻笑作一團,連窗欞外棲著的雀兒都撲稜飛起。
蕭湛望著妻子鬢邊微亂的碎發,喉結動了動。
此刻有她倚在身側,有嬰孩的奶香縈繞,連廊下新開的素心蘭都格外清甜。
至于雲振那些暗涌,不過是檐角將散的晚霞。
而城西別院里,雲韻踉蹌著撞開書房門時,雲振正在擦拭佩劍。
少女脖頸間青紫指痕觸目驚心,原本清亮的嗓子只剩破碎氣音,像被碾碎的瓷片。
“青冥送回來的?”劍鋒映出他驟然冷峻的眉眼。
想起晌午玄衣侍衛意味深長的邀約,銅盆中淨手的清水突然泛起血色——那丫頭定是踫了不該踫的逆鱗。
雲韻拼命點頭,淚珠子砸在青磚上。
雲振突然捏住她下巴,在耳後發現三點朱砂似的印記,正是南疆啞蠱特有的標記。
蕭湛從不用陰毒手段,除非……他猛然松開手,劍穗上的玉玨撞出清越聲響。
雲韻隨兄長步入書房,見他示意自己落座書案前,便默默鋪開素箋。
雲振屈指叩了叩檀木桌面︰“我問什麼你便寫什麼,不許有半字虛言。”
少女執筆的手微微發顫,墨汁在宣紙上洇開幾點深痕。
她深知今日之事就算想遮掩也無濟于事,只盼能借實情讓兄長看清局勢,與她同返故國。
“如何觸了蕭湛逆鱗?”雲振單刀直入。
筆尖懸在紙面頓了片刻,雲韻避開兄長灼灼目光,終是落筆如飛。
雲振倚在鏤花窗邊,看著宣紙上漸次鋪陳的墨字,眉間溝壑愈深。
他依稀記得昨夜酩酊大醉,卻不知自己在醉得不省人事時,竟錯將胞妹喚作姜雪的閨名“小雪”。
更令他心驚的是,這傻丫頭竟敢去試探長樂長公主,還將此事捅到蕭湛面前。
唯一值得玩味的是,姜雪似乎對他並非全然無心。
原本對蕭湛的邀約尚有猶疑,此刻卻已拿定主意。
那人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既已結下梁子,躲是躲不過的。
雲韻寫完最後一句,忽然用力寫下“四哥救我”四個朱砂小楷。
雲振瞥見冷笑出聲︰“可知你現下還能喘氣,已是蕭湛手下留情。”
他心底倒覺這懲戒頗為妥當,毀了這副嗓子,總好過日後禍從口出。
少女攥住兄長手腕,淚珠在杏眸里打轉。
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若在東相故土,或許能換得幾分疼惜。
可雲振只輕輕拂開她的手︰“如今在乾國地界,我既無余力也無心思顧念手足之情。”
“回東相吧。”
見雲韻拼命搖頭,他轉身望向窗外滿庭芍藥︰“既不願走,就待在別院莫再生事。”
話音未落,雲韻已將新寫的字條塞進他掌心。
“要我隨你逃命?”
雲振指尖摩挲著“此地凶險”四字,忽而低笑出聲︰“縱是龍潭虎穴,我既心系長公主,自當在此處守著。”
鎏金獸爐騰起裊裊青煙,模糊了他眼中翻涌的情愫。
雲韻指尖微微發顫,昨夜借著酒勁才敢吐露的隱情,此刻竟被他堂而皇之擺在明面上。
她下意識環顧四周雕龍畫鳳的梁柱,這人莫不是忘了此處是天子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