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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鬼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嶺上雲倦 本章︰第二章 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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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來暑往,轉眼已是深秋。

    平南府王公子弟們因著南召國主的號令,日日在府內的學堂研習,陳遇也便跟著一同修書習字。每逢月末,還能去軍營待上一陣,練練騎術與兵法。南召國主只木聆楓一子,將來必是要繼承大統,因此更是嚴以律己,以身作則。

    原本,南召國人人尚武。自從國主木照繼位以來,便大刀闊斧推行文字改革,從本國到周邊各國的史書朝綱盡數搬進平南府,由木照攜文史官主持編纂,在全南召推行官文與中原語言。一時間,文化交流之潮在民間興起,各國通使往來頻繁。

    陳遇自小便跟著義父在四通八達的交界城渾水鎮居住,那里是南召與北方各國通向燕國的必經之地,因此對于陳遇來說,便有了學習多國語言得天獨厚的條件。由此,他便也成了木聆楓最好的語言學伴,而義父陳風因一身高強武藝,便被國主木照指派協助木聆楓整頓軍營,籌練新兵。一時間,父子倆成了平南府風光座上賓。

    如今,平南府郡主木聆伊隨夫君回高麗省親還未歸,府里國主一脈便只剩木聆秋和木聆芝兩位縣主。三夫人怕南召國師先生不如學堂夫子懂中原學問,便央求主君木照安排八歲的聆芝在學堂旁听,木聆楓便就計也將木聆秋帶進了學堂,同他一起學習中原文化與文字。

    一日,學堂內,學生們皆搖頭晃腦的跟著夫子讀書。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夫子負手而立,走近木聆楓問道,︰“世子研習中原文學已有五年之久,對這大學之道,可有何見解?”

    木聆楓不假思索,“學生愚鈍,學生以為萬物皆有其秉性,應當以明鏡做仿,至誠,至善,思慮周全,以求精益求精,澤沛天下。”

    “世子這番話,是站在君主的角度去讀大學。若是為臣為民,應當何解?”

    “學生以為,君主之道應與為臣為民之道別無二致。”木聆楓答。

    “甚好,為君為臣皆以謀求萬民之福之真心為道。”夫子似是對木聆楓的回答甚是滿意,復又對著陳遇問道︰“陳君子熟讀中原典籍,你有何見解?”

    陳遇雖自小讀遍萬卷書,但時刻記得陳師傅的教誨,不可鋒芒畢露。起身扶了扶手,說道,“學生惶恐,君臣看世,學生以為應有別。君,臣,皆為民,誠然不假,且應當將此奉為金玉良言。然則,君之見,為國,臣之見,為君。若人人均得明鏡,能為至善,那麼便少君臣之誤。修己治人,宏圖大略,當是君為,而臣,修家齊身,格物致知,是善也。”

    夫子捋了捋下巴的胡子,點了點頭,便允了陳遇坐下,“老夫雖只是一介家臣,但得了國主囑托,定是好好教書育人,無論治國還是齊身,公家子弟與平民百姓都各有其位,均如世子與陳君子所言,仿明鏡之德,修己平天下。”

    下學後,木聆楓本急著攜陳遇一同去軍營操練,卻見聆秋一人坐在簾後發呆,他便走過去,支了旁的女侍,只留塔塔一人在一旁侍奉。

    “我的二妹妹,可是今日課上枯燥,往日里還能听到你默默跟讀的聲音,今日卻安靜得似是不在這屋子里呢。”木聆楓笑道。

    木聆秋晃了晃神,卻見大哥攜著陳遇已在她面前立定,她慌忙站起身,“大哥又取笑我了,近日來夫子都講的你們男子修家齊身的道理,卻不曾講女子應當如何在這男子為尊的世道自處。府里請來的嬤嬤也只教中原女子的禮數,我以為,中原女子可憐,綱常倫理,竟不如南召禮法寬容。”

    一旁的陳遇听了,眉頭皺起,問道︰“縣主這話,若是放在中原,可謂之大逆不道。”木聆楓知曉陳遇素來不易與人交鋒,想來是故意嚇唬聆秋,便任由兩人爭論。

    而聆秋卻不如木聆楓熟悉陳遇,只以為這中原少年郎被她的話冒犯到了,連忙解釋道,“陳公子有禮,英姑姑近日來總教我們,在中原,女子不應辯口利辭,不應工巧過人,是為嫻靜德善。我本以為,女子也應與男子的道理一般,女子雖弱,為人行事,卻不該有性別之分。雖說少有女子為官,但天性允諾我們女子能做的事,卻不應當受禮法壓制。即便男女有別,但眾生平等,男子既為尊,女子卻為卑,好無道理。”

    陳遇自小從英姑姑那兒學習正統宮廷禮法,也知曉這禮法止于中原,異族自有異族自己的禮制。他原以為聆秋老實安靜,不善言談,現下卻覺得這縣主雖看著是個本分的女子,實則有些隱匿的乖張,但卻不得不讓他也跟著反思,為何中原禮法里,女子從來都附屬于男子而存在。想來是習慣成自然,權力社會里,從來是男子角逐,少有女子嶄露頭角的例子,而那些大名鼎鼎的巾幗英雄,卻多是以她們如何扶持男子為頌歌。

    他倒是能理解聆秋說的這番話,可嘴上卻辯駁著,“不想縣主竟認為女子與男子最大之別是為尊卑之分,陳遇倒是受教了。”在陳遇的眼里,他尊良師益友,也尊善尊情誼,這與性別無關,無外乎男子更擅長籌謀,而女子或柔情,或張揚,皆比男子更擅長細膩之處。就如義父主導大局,所有人都依他之命行事,求得生活安穩,而英姑姑細致周到,在安穩之外,又給了陳遇溫情。

    木聆楓倒是覺得看了一出好戲,出聲解了圍,“好了,你倆莫爭。聆秋你又不是第一日學習中原禮法,怎會到今日才如此糾結煩悶。不妨說給大哥听听,你心里究竟在煩憂些什麼?”

    聆秋想著,費一番口舌與陳遇爭辯些男女尊卑之事,本也只是她自尊心作祟,又想要以理服人,又不甘于人後。

    笨蛋大哥終是問到重點,“知我莫若大哥。”

    木聆楓跟著坐下,陳遇在一旁看著這兄妹倆談心,也收起方才的一本正經,取了塔塔奉上來的熱茶,繞到鄰桌坐下,把弄著手里的筆墨。心想,一番爭論,倒是有些口干舌燥。

    “是明年春天的馬會?”

    聆秋與大哥自幼便有默契,她坐下,兩手合攏撐著下巴,眼巴巴的望著木聆楓,“明年馬會上理應由我跑頭馬,父王前日里又安排了人手教我騎射,可我似乎在這一塊一點長進都沒有。”

    “現下宗親與鄰國使節的拜帖均已送到父王手上,往年還可借口稱病,如今倒是不得不參加了。”

    木聆楓安慰道,“你上月既已及笄,眼下平南府只你一人適齡,你自然是要出席的。不過你放心,改日,我幫你挑一匹寶馬,再從我軍營里挑些騎兵陪你練習,哥哥像你保證,不出三月,你必定可以驚艷父王。”

    聆秋無奈的撇了撇嘴,大抵是躲不過了。

    “我呀,就希望能看到我這個平時乖巧的妹妹在草場上大殺四方,把那些求親的王公貴族都嚇跑。”木聆楓眼里閃著光,這個二妹妹從來也不是個膽小的人,獨獨卻不敢騎馬。南召人的祖先可是馬背上的民族,他再怒其不爭,也舍不得硬逼她去學騎馬,于是這麼多年下來,每逢賽馬節,聆秋都佯裝體弱,而木聆楓也護著她不讓旁人知曉這其中真正的原因。

    這個妹妹,從小不爭不搶,木聆楓知她原本是個伶俐的人,卻因為自己非嫡母所出,隱忍度日。旁人只道是這二縣主同那二夫人一樣不受寵,卻不知為了這平平淡淡的日子,母女兩人舉步維艱。

    二夫人娘家薄弱,無財無勢,當年,因二夫人阿爹戰火中險中求生,冒死救下南召國主木照,臨終之時又將自己女兒托付給木照,才有了聆秋。那時木照還在邊境征伐,聆秋到了五歲才被帶回平南府。他和其他姊妹,還有各自阿娘的母家可依靠,但聆秋唯一的依靠是平南府。他一想到聆秋不久也將擇定夫婿離開平南府,心中頓生不舍。

    駕馬去軍營的路上,陳遇問道,“南召王族的婚姻,可是都在春天的馬會上定下來的?”

    木聆楓收了手上的韁繩,迫使馬兒慢了下來,說道︰“南召的子民從六十年前還在北方做游牧民族的時候就以善騎射為榮,一代一代傳下來,因此馬會便成了南召國的婚嫁傳統,各國適齡男子都可來參加。誰若是在馬會過關斬將第一個活捉了穹山林中的碩鷹,拔得頭籌,誰便能得到南召第一勇士的封號,不光賞賜爵位黃金,還能求娶南召國最珍貴的女子。”

    “若是那公主不想嫁與那求娶之人呢?”陳遇心想,方才在書院,縣主聆秋似是不想參加馬會。

    木聆楓答道,“若真是如此,那麼兩人三年內都將被禁止參加馬會。若不是男女雙方都已有了些心意,向來也不會有人唐突行事。”

    現下南召適齡的女子中,屬木聆秋身份最珍貴,若是被人求娶後又拒婚,怕是會耽誤好長一段時間,陳遇不禁為聆秋擔憂起來。

    可他轉念又想起了初到平南府參加的婚宴,“可大郡主為何能與趙公子結緣呢?恕我冒昧,趙公子看起來甚是文弱,不像是能奪得馬會第一勇士的人物。”

    木聆楓長吁一口氣,“我這同胞姐姐當年可是好一番折騰,拒了那吐蕃大王子的盛情,寧肯自殘,也要嫁與趙元,父王無可奈何與吐蕃商議各退在南召與吐蕃邊境的五萬駐軍,吐蕃王子才勉強接受不再相逼,畢竟被拒婚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好在那吐蕃王子也是個通情達理之人,父王這般讓步,邊境之地,吐蕃人又可以與南召恢復通商,他何樂而不為。”

    陳遇詫異,“那這馬會豈不是輕易就成了別國威脅南召的弱點,但凡是南召的公主到了挑夫婿的年齡,別國有能耐之人皆可一試,若是拔得頭籌,便可以與公主不和為由挑起兩國爭端獲利。”

    “的確是,雖我父王是南召國主,可這祖輩定下的規矩,為了穩定民心卻改不得。生在王府,卻是有諸多身不由己。除了我那胞姐肯以性命相逼,自古以來,還未有公主在這馬會上拒婚過。當年我阿公的小妹,也就是燕國的賢太妃,也是在馬會上被燕國彼時的世子求娶,而後卻。。。。。。”。

    木聆楓不忍繼續說下去,他若有所思,一來,木真與燕國王室的糾葛多說也無益,二來,陳遇雖是燕國王室流落在外之人,卻不應該將木真的遭遇強加給他成為負擔。畢竟現下,南召要成為陳遇的羽翼,助力他回到他本該屬于的位置。

    “世子見諒,我唐突了”,陳遇覺察出木聆楓欲言又止,抱拳對木聆楓說道。

    木聆楓擺擺手,示意無妨。

    陳遇以為燕國也會派使臣前來馬會,心情復雜,“如此,明年燕國是否也會派人來?”

    木聆楓嗤笑一聲,“陳遇你放心吧,如今的燕國使臣豈敢明目張膽的踏進南召國土。陳師傅應當同你提及過,賢太妃歿了之後,老南召王可是寫了血書,永不與燕國皇室再通婚,哪怕燕國鐵騎踏平我南召。燕國如今應當慶幸,我南召不是背信棄義之族,現下雖不通婚,我們南召也一直遵守與燕國太祖王上簽下的百年契約,為燕國守護正統江山。”

    陳遇有些錯愕,他知曉南召與燕國的約定,也知曉賢太妃的遭遇。而義父卻從未在他面前提及南召王室與燕國王室不再通婚的決裂。想來,初次見到木聆楓時見過的和親文書,應當也是絕筆了。

    陳遇無言以對,“南召恩德,陳遇沒齒難忘。”

    木聆楓無奈的笑了笑,說罷,兩人揚著馬鞭,馳騁奔向軍營。

    翌日晌午,侍衛攜著塔塔慌慌張張的跑向世子殿里,正巧被出門的陳遇撞了個滿懷。

    “陳公子,世子呢?快幫幫我們,縣主不見了……”

    木聆楓聞聲而出,“怎麼不見的?”

    塔塔胡亂抹掉臉上的眼淚,“奴婢從今晨便陪著縣主在馬場練習騎馬,但那馬兒突然發狂,馱著縣主朝著後山西面奔去了,國主向來不準我們任何人進後山的,只有請世子您想想辦法了。”

    後山是平南府的禁地,那里雖直通平南府府邸,但據聞常年濃霧籠罩,人跡罕至,普通人走進去便會迷路。木聆楓知道,那里養著南召死侍,還有捉來供死侍訓練的野獸,他們只听令于南召國主,縱是木聆楓走進去也難免會遭誤傷。聆秋只怕是凶多吉少。

    “備馬,我去找縣主。”

    木聆楓的貼身侍衛輝夜拱手上前,“世子,國主現下不在府上,我們沒有御令,是沒法從王府進入後山的。”

    王府緊接後山南面,但後山的北面與西面,地勢險峻,山路崎嶇,少有衛兵巡查,“既然聆秋的馬最後出現在後山西面,輝夜,幫我帶一隊人馬從西面出發,另派一隊人馬在北面听候指令。”

    “是”,輝夜說罷便立馬著手安排起了進山搜尋的隊伍。

    “世子,陳遇願意到北面去蹲防,總歸多個保障。”

    木聆楓看了陳遇一眼,即便是以後王府的死侍會為眼前的少年沖鋒陷陣,眼下也不可讓這中原王子陷入險境。“陳遇,你來府上數月時間,我知道你待聆秋亦如同姊妹,只是我不能讓你身處險境,你切記,只在北面山腳守住,听候我的指令,不可深入山林。”

    天忽降大雨,天色驟暗,風漱漱地刮過,聆秋牽著馬循著光亮朝前走著。

    方才被馬顛了一路,仿佛丟掉了一半的魂,憑著求生的意志,她朝著葉子繁茂生長的方向走去。阿娘說過,南面向陽,靠南邊生長的樹葉便會更加稠密,平南府就在後山的南面,一直朝這個方向走應該就能更靠近有人的地方。

    好在已是深秋,已沒有流竄的蛇鼠,平日里聆秋也怕極了這兩種動物,只是寒氣逼人,又淋著雨,讓她止不住發抖。大哥應該會派人來尋她吧,聆秋心想。山神呀山神,求求你帶給我一些指引,讓我早與大哥相見。

    忽然間,馬兒不再向前走,警覺的豎起了耳朵,聆秋一驚,難道是有野獸?

    草叢里似是有東西在移動,發出沙沙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聆秋不禁攥緊了手中的韁繩,側身退到了馬鞍處,準備取馬鞍上綁著的匕首。她還未來得及仔細觀察周圍,突然馬兒一躍而起,她毫無防備,便被馬帶著摔到了地上,手上的韁繩卻將聆秋的手臂纏住,掙脫不得。馬受了驚嚇,在叢林里疾跑,山路上的礫石劃破了聆秋的騎裝,她迎面撞上一根樹樁,片刻便昏死過去。

    似乎像是在夢境中一般,夢中的她一直在下墜,忽然一雙堅實的手臂將她接住,將她帶離了黑暗,來到了一個溫暖的地方,那人喚她小秋,為她止血,包扎傷口,守在她身邊片刻不離。她卻始終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一身黑衣,胸前似有物閃爍,可她卻怎麼都睜不開眼……

    “縣主,醒醒”

    “聆秋,你能听到我嗎?”

    頭好重,眼皮也好重,她知道有人在喚她,可是身體卻像浮萍一般,任水流托著,動不了絲毫。是誰在喚她的名字?

    聆秋努力的憑著氣息發出了一點聲音。身邊的人卻給她拿了水壺一灌而下,她被水一口嗆住,猛的咳嗽起來,扯著額頭上的傷口疼痛難忍,立馬睜開了眼楮。

    眼前的人突然不知所措,只好將她的頭擺向一側,好把嗆住的水吐出來。

    是陳遇。

    聆秋被嗆到漲紅了臉,久久緩不過來,陳遇只好側過臉伸手拍了拍聆秋的胸膛安撫。

    良久,

    “陳公子,可以把手拿開了。”陳遇這才滿臉歉意的收了手把視線落在聆秋漲紅的臉上。

    “縣主可還好?”

    聆秋渾身酸痛,抬起手看到了手臂上纏繞的布帶和布帶上滲出的血漬。而陳遇一襲白衣正挪動著火堆向她走來,腿上滿是泥濘。

    “是你救了我?”

    陳遇愣了一下,放下樹枝,扶她背靠在山洞的內壁上。“我是在這山洞里找到的你。世子本來吩咐我在北面等你,可遠遠地我看見你的馬沖了出來,便猜到你必定是出了事,等不及你哥哥回來,便徑直和侍衛們進山分頭找你了。”

    “我以為你是被野獸叼走了,便循著動物的腳印走了好幾個時辰一路找尋。一直到這洞口不遠處見著你掉落的發釵,我便尋到了這兒,見你一人躺著,身上的傷口都被包扎好了,想來是這密林里的獵戶先發現了你。”陳遇說罷,將自己烤干的外衣覆在了聆秋身上。

    “馬受了驚,拖著我在地上撞來撞去,我昏了過去,之後發生的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哥哥呢?就你一個人嗎?”

    “我還沒來得及通知他們,一夜過去,外面還在下雨,現在出去太危險,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這兒。你若是還能堅持,我們等雨停了我再帶你出去。”陳遇掖了掖聆秋身上他的衣服,生怕有風順著聆秋裸露的脖頸灌衣服里。見聆秋撐不住要往旁邊倒,又靠過去讓聆秋倚著他。

    突然,聆秋的肚子發出了咕咕的聲音。聆秋有些尷尬地望向陳遇。陳遇立馬翻出了隨身袋子里放著的肉干,一點一點撕開就著水喂給聆秋。聆秋從小到大,從沒有與除哥哥和父王之外的男子如此近距離相處過,而現在她虛弱的靠在陳遇肩上,咫尺之間,還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的起伏,讓她極不自在。

    陳遇似是也感受到她的不適,索性開口問道︰“你若是這樣靠著不舒服,我再去外面尋些草甸。”說罷便準備起身,聆秋看了看洞外豆大的雨點,還伴著轟轟的雷聲,連忙應聲叫陳遇不必再出去了。

    陳遇想到了什麼,定力坐下,“為什麼你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聆秋看了看他,說道,“因為,我相信山神會保佑我的。”

    “這里有山神?”聆秋想著,終于有一件事是她知道而眼前的中原小子是不知道的了。

    “很久很久以前,南召的神女與愛人私奔,來到了這座山林定居,可有一天,她的愛人消失了,日日夜夜,神女怎麼都找不到他,便化作山上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片樹葉,等待著愛人的歸來,守護愛人的土地。”

    聆秋很是羨慕這故事里的人,愛人,也得人愛,至死不渝,便是人間佳話。

    “中原楚地也有一個同樣的故事。”陳遇說,“天真爛漫的山鬼,與情人約定相見,可情人卻沒有如約出現,風雨來襲,她還是沒能等到她的情人,抱憾而歸。”

    陳遇接著便念到,帶著淺淺的音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聆秋跟著陳遇默念,“這好像一首歌。”

    “當然,這是楚人的歌辭。”

    陳遇側過頭看著聆秋閃爍的雙眼,說道“我教你。”

    聆秋听著陳遇的歌聲,雙眼看著山洞外,“雷填填兮雨冥冥,風颯颯兮木蕭蕭”

    她回過神,附和著陳遇,“思公子兮徒離憂”。說完她驀地對上陳遇的視線,卻感受到了他的一絲悲傷。兩人視線交匯,又各自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良久,聆秋復又抬眼,“陳公子,是想到了什麼了?”

    “山鬼這首歌,我小的時候,娘親時常唱給我听。一唱到這首歌,我總會想起她。”

    聆秋知道,陳師傅並非陳遇的親生父親,“你的阿娘在哪里?”

    “她在中原。”

    “有多遠?”

    “從南召出發,往東北方向行進,要坐三個月的馬車才能到。”

    聆秋從沒有出過南召,她的天地就只有平南府那麼大,只在書上讀過,知道南召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土地。

    “你離家這麼遠,一定很想她吧?”

    “是的,我想她,我想她抱著我唱歌,我想她教我寫字,我想她,喚我阿玉。”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了。

    “阿遇?陳遇。是阿遇。”聆秋突然想到陳遇名字里面帶的遇字,以為應該是阿遇。

    陳遇望著她淺淺一笑,“對,是阿遇。”

    聆秋的中原話還說的不太好,念起他的小名來還有些滑稽,他轉念一想,便不自覺說了出來,“不如,你也喚我阿遇。”

    “啊?”

    “好歹過了今晚,我們也是生死之交。”陳遇自覺這話說的頗有些夸張,一改之前陰郁的面容,像個陽光少年般綻放出爽朗的笑容。

    聆秋雖覺得她與陳遇平日里沒什麼太大的交集,但如今卻是陳遇先于哥哥找到她,想來是受了山神指引,引他救她于水火。

    “好,阿遇。”兩人突然地親近,她竟默默低下了頭,不敢抬頭看他。

    “謝謝縣主。”聆秋听著這個稱呼倒覺得不適應起來,一番閑聊,兩人也比之前更加熟絡了,“你既然讓我喚你阿遇,那你也不必繼續喚我縣主了,我中秋剛滿十五歲,你十六歲,就和大哥一樣叫我聆秋吧。”

    “是,聆秋。”陳遇很是開心,眼前的少女,好像終于對他放下了戒備。

    “其實,聆秋是我的中原名字。平南府的人都有一個中原名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聆秋說道。

    “如此,你還有一個南召名字?”陳遇好整以暇,他早猜到木家的姓應是源于六十多年前燕國太祖王對南召開元國主穆赫丹哥的賜姓。因穆赫丹哥在燕國開國元年立下的赫赫戰功,穆赫一族得到燕國太祖王上的封邑,北方靠天吃飯的游牧部落得以在南方富庶的南召一帶安居,穆赫的貴族們也因此得了木姓。

    “是彌沙,南召話里秋天的月亮的意思。”

    陳遇起了興致,怪不得,近日總有人時不時的提到彌沙這兩個字,中原的中秋節快到了,那輪皎潔的明月在南召,原是稱作彌沙。

    “彌沙听起來像個安靜的男娃娃,聆秋倒是更稱你。”陳遇說出口之後,倒是又有些後悔自己圖一時嘴快,他看向聆秋,卻沒見聆秋臉上任何慍色。

    聆秋自然不會惱,“阿遇說的和我小時候遇到的一個哥哥說的一樣,彌沙確實像男孩子的名字。後來,大家都叫習慣了中原名字,也沒什麼人叫我彌沙了。”

    兩個人似是終于放下包袱般嬉笑起來,互相分享著童年的趣事。

    由于聆秋對于中原的文字還沒有掌握的十分好,陳遇便一個一個字教她背下山鬼這首歌。

    終是雨過天晴,陳遇將聆秋包裹的嚴嚴實實,一會兒背著,一會兒把她放在馬上,牽著馬慢慢走下了山,半路遇到木聆楓的隊伍兩個人才松懈下來。

    府里醫師說,聆秋腿上和手臂上均有骨折,幸好包扎的好又及時,不出三月,應當是能夠痊愈,只是這額頭撞出的傷口要看造化了。木聆楓一氣之下,把馬場的守衛和馴馬師都關起來治罪,幸而聆秋頭腦清醒,懇求木聆楓留下眾人性命,風波才平。

    “明年三月便是馬會,你如今受這一身傷,可如何是好?”木聆楓坐在聆秋床前,小心翼翼的喂著湯藥。

    聆秋微微一笑,“方才醫師不是說了,不出三月就可以痊愈。眼下還有快六個月的時間,我最後兩個月努力努力定是能把騎馬射箭學會的。”

    木聆楓看著她又氣又好笑,氣自己沒有保護好她,笑她還能反過來安慰他,就像小時候一樣。

    大門驟開,一個婦人踉蹌著奔到聆秋床前。

    “秋兒,我的兒,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聆秋雙眼頓時噙住眼淚,“阿娘……”

    “二夫人,是我沒有照顧好聆秋,您責罰我吧。”木聆楓將藥碗遞給塔塔,跪坐在二夫人面前,低著頭。

    二夫人捧著聆秋的手漸漸放下,想輕輕撫摸一下木聆楓的頭表示安慰,卻突覺不妥收回了手,只道,“聆楓,我怎麼能怪你。”

    “哥哥,你且去休息一下吧,順道也看看阿遇,他照顧了我一晚上,怕是會染上風寒”聆秋故意支走木聆楓,想來是阿娘見著木聆楓總會有些不自在。

    木聆楓卻有些詫異,“阿遇?”

    他看到二夫人對著聆秋關切的眼神,覺著暫時也沒什麼自己能做的事了,給塔塔交代清楚了如何照顧聆秋,便索性徑直離去。

    二夫人摸著聆秋額頭的紗布,眼淚止不住的流。

    “我的秋兒,這可如何是好?要留疤的。”聆秋突然也止不住紅了眼楮。原本她是不在乎的,可阿娘在乎的,就是她在乎的。

    “我的秋兒這以後可怎麼議親,可不能像阿娘一樣孤獨的守個宅子過一輩子”

    聆秋伸手拂去了阿娘臉上的淚水,說道,“阿娘不用怕,我即便是嫁不出去,也不會孤單的。我有阿娘,有塔塔,有哥哥,還有小尾巴,總歸還有你們陪在我身邊。女人不嫁,也不盡是壞事。當個老姑娘,閑來無事還可以四處周游。”

    婦人破涕為笑,捏了捏聆秋的臉,說道,“你平日讀的書,盡是教你如何當老姑娘的吧!”

    這邊,木聆楓轉到了陳遇的房中,卻瞧見陳遇泡在木桶里閉目養神,簾子里熱氣氤氳。

    陳遇似是沒有察覺到他,木聆楓便故作嚴肅的走過去,隨從想要通報,被他抬手拒絕。

    木聆楓清了清嗓子,說道“阿遇好閑暇。”

    陳遇這才似突然驚醒般回過神來,“世子怎麼來了?”

    “我受妹妹囑托來看看阿遇是否染了風寒。”

    陳遇似是不好意思的抬手抹了額頭上的水,“聆秋醒了?”

    “我自是感激你救了她。不過這短短一日的功夫你們倆到變得比往日更親密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是為了尋她淋了一夜的雨,她卻只問你好不好。”

    陳遇以為木聆楓是來責備他作為外男與聆秋在山洞共度一夜的事,“世子莫要見怪,聆秋應當是見世子安好,才會問上我的。”

    “聆秋多你一個朋友,我自然是歡喜。只是你作為外人擅自闖入後山,父王外訪回來後,怕是免不了責問”

    木聆楓一臉正色,“你可有發現後山什麼異常之處?”

    陳遇搖搖頭,復又想起自己找到聆秋時,她的傷口就已被包扎妥當,身邊還燃著火堆。

    “我一路上循著像是動物的腳印找到聆秋躺著的山洞,確實沒有踫到任何人,連只動物也沒有踫到。只不過我趕到時,聆秋身上的傷口均已被處理好,應當是有人提前發現了聆秋,但後來看著我來了便離開了,應當是不願意被發現身份。”

    “如此說來,這後山里還住著會醫術之人。”雖不是十足的把握,但木聆楓大概也猜到了是誰。幸好,陳遇沒有踫見其他死侍,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你且好好休息吧,不必深究,父王那兒我自有主意。”說罷,木聆楓便拂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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