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蔣正華在院子里移栽了一棵玉蘭,小心細致地伺候著,今年年初終于綻了幾個花苞,就在他茶室的玻璃窗外。這時候陽光正好,花影落在茶桌上,又被蔣序用杯子輕輕壓住。
他放下杯子抬眼,旁邊坐的是池鉞,對面坐的是蔣正華和許亭柔,位置和昨天差不多,氣氛卻有點不一樣。
蔣正華倒是一如既往,從天氣聊到花草再聊到工作,一看就是沒話硬找話的類型。許亭柔在電話里一副要秋後算賬的樣子,等真的到了面前,反而理智得多,只是在蔣正華說話時將目光一直放在池鉞身上,冷不丁開口。
“小池昨天說自己在金融機構工作?”
池鉞禮貌回視,答︰“是的阿姨,主要負責投資分析。”
“哦,工資應該很高吧。”
“還好。”
許亭柔接著聊︰“你長得帥工作好,應該很受歡迎吧,這幾年談過戀愛沒有?”
昨天見面時許亭柔沒有問過這麼私人的問題,估計是剛見面,還是覺得有些生分。但今天她有些咄咄逼人了。蔣序舔了舔嘴唇,剛準備插嘴,池鉞已經開口回答。
“剛談沒多久。”
他回答得很有分寸,哪怕許亭柔已經是揣著答案來問話,也沒有直接挑明,只是繼續往下說,語氣不急不躁。
“受不受歡迎我沒注意,我一直有喜歡的人。”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默契地沉默了兩秒。蔣正華扭頭研究窗外的木蘭,蔣序有些面紅耳赤,拿起茶壺開始給四個人倒茶。
許亭柔被對方的坦率一噎,片刻後終于反應過來對方言語里的漏洞。
她瞅了一眼蔣序,重復道︰“一直?”
“一直,就是指從高中到現在。”蔣序放下茶壺,抬眼望著許亭柔,語氣有點無奈。“你要實在好奇就問我吧,媽。”
蔣序不知道許亭柔是什麼時候回過味來的,可能是昨天自己徹夜未歸,可能是今早電話時池鉞在身旁,也可能更早,從池鉞突然上門拜訪時自己的表現。畢竟她知道自己兒子的取向,而兩人對彼此的態度又實在不像是闊別十年的老同學。
許亭柔瞪他一眼,語氣挺冷靜︰“你別急,有問你的時候。”
蔣序︰“……”
蔣正華連忙打圓場︰“啊呀,怎麼都到中午了,要不咱們先吃飯吧,你不是說要蒸鱸魚嗎,配料我都給你切好了,你去看看行不行。”
許亭柔掃他一眼,居然真的停止了問話,站起來起身往廚房去了。
蔣序起身去幫忙,池鉞也想站起來,蔣正華揮揮手,輕描淡寫︰“小池你坐下吧,和我喝會茶。”
四個人被客廳分隔兩端,蔣序走進廚房,討好似的湊到水池旁許亭柔旁邊一起洗菜,邊洗邊瞅自己親媽臉色。
“生氣了?”
“我生什麼氣。”許亭柔不看他,“氣你高中背著我偷偷早戀啊?”
“那你這氣生得有點晚了。”
蔣序笑著逗許亭柔開心,聲音溫和下來。
“你知道我取向的時候就為我操心,怕我受人冷眼,怕我將來遇到麻煩。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接受,結果我帶回來的對象居然是池鉞。”
盆里水滿了,蔣序關掉水,語氣更輕了一些。
“你生氣自己當初沒看出來,又難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兩個小孩分開了這麼久,現在重新在一塊兒。不知道他們在之前你不知道的日子里吃過多少苦,將來沒有你們又會不會過得好,是不是?”
許亭柔案板上的筍切到一半,停了下來,轉過身不讓自己兒子看到自己通紅的眼眶,說話有點哽咽。
“瞎說,誰有空替你們操心這麼多。”
蔣序默默抽了兩張紙遞給她,把手輕輕放在許亭柔肩膀安撫。他已經長得比許亭柔高很多了,肩膀寬闊,像是能扛起風雨。
“沒事的,媽,我們不是小孩子了。”
他們已經不是被命運推進洪流里的人,他們終于可以逆流而上,在有限的人生里又一次握住對方的手。
然後不放開。
許亭柔沉默良久,終于轉過身望向蔣序︰“決定好了?”
蔣序嘴角一彎︰“十年前就決定好了。”
許亭柔看他一會兒,總算重新去切那堆切了一半的青筍。
“……懶得管你們。”
這就是松口了。
蔣序心里一松,接著幫許亭柔打下手,還是忍不住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這還用發現啊。”許亭柔冷笑一聲,“就你們倆那態度,出去了還一晚上不回來,我是老了又不是瞎了。”
……蔣序無言以對,小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親媽該去當警察。
廚房里的聲音傳不到茶室,玉蘭花的樹影往西移了幾寸,部分落到蔣正華衣襟上。
明暗光斑里,他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桌上,又推到池鉞那邊,語氣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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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物歸原主。”
池鉞沒有動,抬頭去看蔣正華,喉結滾動,聲音陡然低了下來。
“叔叔,這些錢你收下吧。作為——”
“賠償是吧?”蔣正華說。
池鉞被打斷,微微頷首。
蔣正華反問︰“賠償什麼呢?”
“覺得我是因為你母親摔下去的,對不起我?”
池鉞一愣。
影影綽綽里,蔣正華笑了一下。茶桌上放著黃澄澄的橘子,他拿了一個遞給池鉞。
“嘗嘗,我一個學生自己種的,春節專門給我送了一箱。我說不要,他非不,扔下就跑。”
“他比你們大個五六屆,學習不好,住校還老跑出去打游戲,罵了好多次都沒用。有天晚上我去查寢,他又去網吧了,別人都說別管了,沒用。”
蔣正華自己也拿了個橘子,剝開皮,放一瓣在嘴里。
“我想不行啊,大晚上的出事怎麼辦,還是出去找找吧。找到凌晨兩點多,幾個可能去的網吧都找遍了。一條路走了三四遍,最後在小路邊的深溝里找到他,頭上全是血。”
“那幾天修路,坑挖得到處都是,夜里又太黑,他沒看清摔進去,直接暈過去了。我一路背著他到醫院,後來醫生說要是第二天才找到,估計晚了。”
“從那以後就再也不去網吧了,努努力考了個農學院,現在蹲山上研究種果樹。畢業時他和我說,老師你這麼為我,我不能對不起你。”
“我說用不著,你別對不起自己就行。我也不為你,我為我自己。”
最後一瓣橘子吃完,蔣正華把果皮歸攏。他說的話听起來毫不相關且松散,忽然又聊到了池鉞家里出事之後。
“我出院以後,不是得了個什麼見義勇為獎,有記者來采訪我,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也說為了我自己。”
蔣正華笑了︰“那個記者傻眼了,說︰蔣老師,這麼說可不行。”
他笑意不減,望著桌子對面的池鉞。
“但是今天我還是這麼和你說。”
“卡拿回去吧,沒什麼好賠償的。我不為那個學生,不為得獎,不為你母親,也不為你。”
蔣正華將杯子里最後的茶湯飲盡,茶杯扣在茶盤上,他面容平靜,點點自己的左胸口又放下。
“我為我自己,我為這兒。”
“你們年輕人那個詞怎麼說來著——有點,中二是吧。”估計是覺得這個詞說出來有點怪,蔣正華笑了笑。
“我們年紀大的人叫理想主義。”
“中二就中二吧,都這麼老了也改不了了。就當這個社會上,還是需要一點理想主義。”
池鉞望著蔣正華,對方的確不再年輕了,兩鬢斑白,皺紋增多。眼神卻一如既往地平靜,始終帶著笑意。
他唯一見過蔣正華發火,是有一個晚上池學良又喝醉了,說話很難听,徐嬋不知為何不再沉默,開始和對方爭吵。池學良沒有預料到反抗,那天動靜鬧得太大了一點,掀了桌還是砸了門。
池鉞還沒來得及動手,蔣正華從樓上下來,擋在母子三人面前大聲喝止池學良,險些被池學良打了一拳。
蔣序穿著睡衣跟了下來,站在池鉞身旁,趁大人不注意時輕輕捏一下池鉞繃緊的指節安撫。
那晚以池學良被池鉞關回房間結束,徐嬋流著淚不停向蔣正華道歉,問是不是吵到他們了,蔣正華表情嚴肅,勸她走法律程序。
那個時候蔣正華和池學良對立著,像是硬幣的兩面。
在寧城待了兩天,池鉞禮貌道別。
畢竟池芮芮還自己在家,不好久留。蔣序假期也剩得不多,干脆和對方一起回去。蔣正華和許亭柔倒是沒說什麼,只是說下次記得把池芮芮帶回來,太久沒見了,怪想這個小丫頭的。
離開前兩人請喬合一和姜顯一起吃了頓飯,對于兩人重新在一起了這件事,姜顯看起來並不意外,倒是喬合一這麼多年再見池鉞挺激動,摟著對方開始訴說思念之情。
池鉞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蔣序,蔣序眼神表示自己愛莫能助,轉頭問姜顯︰“過完年又要出國?”
“不了,準備在國內工作。”姜顯看起來比剛回國時精神了一些。“投了幾家公司,還在看。”
人生總是要往前走,蔣序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回到申城,蔣序終于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池芮芮。
蔣序和池鉞回家時她正在看電影,扭頭看見進門的蔣序,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站起來走近。
蔣序沖她一笑︰“怎麼,認不出來了?”
池芮芮眼眶一紅,搖搖頭︰“蔣序哥哥。”
她長大後幾乎沒哭過,也沒怎麼抱過自己親哥,這時候卻撲過去抱住蔣序,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好像多年的情緒終于有人可以釋放,又喊了一聲“蔣序哥哥。”
蔣序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安慰,池鉞安靜站在一旁,三個人在玄關柔軟的燈光下,像是一幅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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