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序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旁邊沒有人。
他稍微清醒了點,睜開眼楮,酒店里厚重的窗簾依舊拉著,看不出來什麼時間了,浴室里傳來朦朧的水聲。
從凌亂的床上爬起來,蔣序還是有些困。腰間酸軟,他閉著眼楮緩了十幾秒,掀開被子赤腳踩在柔軟的毛毯上,憑著直覺往浴室走。
衣服昨晚被丟得很亂,現在已經被人整理好放在床頭,但是蔣序沒穿。
浴室門沒鎖,打開時水聲一下子清晰起來,里面水霧彌漫。
池鉞背對著門站在水下,听到聲音回頭看了一眼。
蔣序走進水里,閉著眼楮把額頭抵在池鉞肩胛,水霧很快澆濕了他的身體,頭發和臉上都是濕漉漉的,睫毛上的水汽像是沾了眼淚。
池鉞轉過身,按住蔣序腰間揉了揉,聲音在密閉的空間里很溫柔。
“吵醒你了?”
蔣序又把頭抵在池鉞胸口,搖搖頭,說話有點沙啞︰“不想一個人睡。”
他這時候將醒未醒,有點撒嬌的意思。池鉞短促地笑了一聲,握住後頸把蔣序的臉微微仰起來,細細密密從眉骨吻到唇角。
蔣序記得以前池鉞和自己接吻的時候,很喜歡輕輕捏住自己的下顎不讓自己動。明明看起來冷淡又寡情的人,在這種時候才會有點凶。
昨晚他又發現,池鉞接吻時的凶其實不算什麼。
浴室里濕熱朦朧,水聲一直沒停,掩蓋了其他聲音,只有蔣序突然出聲短短說了幾個字,聲音發顫。
“會掉下去。”
池鉞緊隨其後開口,聲音低沉,安撫道︰“不會,我抱著你。”
再往後,蔣序就說不出其他話了。
等兩個人終于洗完澡,蔣序被池鉞裹著浴巾從浴室抱出來,又拿出吹風機幫他吹頭發。
熱風里蔣序舒舒服服趴在床上,終于想起摸過旁邊的手機看了眼時間。
時間顯示現在是早上10︰37,下面顯示半小時前有一個未接電話,來自許亭柔。
他一個激靈,嚇得立刻爬起來,扯到腰痛得齜牙咧嘴,幸好池鉞伸手扶了他一把。
昨天自從出門,許亭柔和蔣正華只有在兩人散步去nobody那段路上來過電話,問蔣序吃飯沒有,什麼時候回來。當時蔣序的回答是要稍微晚點。
這一晚就晚到了第二天上午。
蔣序盯著“未接來電”四個字,感覺寫的應該是“吾命休矣”。
池鉞掃到了手機屏幕。蔣序頭發已經半干,他關掉吹風機,說︰“我打給阿姨吧。”
“別。”蔣序立刻回答。
許亭柔這人吃軟不吃硬,自己剛坦白性取向時兩人磨了大半年。這次回家耐心和她討論或許還有余地。池鉞一個電話打過去,那就真不太好說了。
他不敢耽誤,回撥過去,電話響了挺久才被接通,蔣序小心翼翼喊了一聲“媽”。
預想中的狂風暴雨沒有來臨,電話那頭許亭柔語氣听起來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現在才醒?”
“嗯。”蔣序找借口,“喝了點酒。”
“什麼時候回來?”
蔣序不敢耽擱︰“準備回了。”
許亭柔“哦”了一聲,忽然問︰“池鉞在旁邊嗎?”
蔣序卡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旁邊的池鉞听見了,出聲回答︰“我在,阿姨。”
听見他的聲音,許亭柔足足安靜了半分鐘,忽然冷笑一聲,一副“我就知道”的意味。
旁邊立刻傳來蔣正華的聲音︰“啊呀,打電話前不是說好了好好說嘛……”
許亭柔拿開電話說了一句“你閉嘴”,又沖著電話里的蔣序開口。
“現在馬上給我回來。”
還沒等蔣序應聲,又用一種不容辯駁的聲音補充道︰“把池鉞也給我叫回來,讓他把他的東西拿回去。”
那頭蔣正華又在旁邊勸解︰“你看你,不要生氣嘛……”
蔣序心里一突,插科打諢道︰“他還要回去上班呢,就不來了吧。再說茶葉你和我爸不是都喝了嗎,怎麼拿回去啊?”
“誰跟你說茶葉了!”許亭柔差點被自己親兒子氣暈,“讓他過來,把他那張銀行卡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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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蔣序也沉默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床邊的池鉞,表情怔忪,重復了一遍︰“……銀行卡?”
每次打架,雖然樓上樓下隔音足夠好,但池學良砸東西和罵人時,總會有一些動靜。
就連每天早出晚歸的蔣正華和許亭柔都有點懷疑了,但他們並不知道嚴重程度,夫妻倆商量了一下,由許亭柔找了個時間去問徐嬋,最近家里是不是吵架了。
徐嬋聞言驚惶無措,問︰“是不是吵到你們了,許醫生?”
她怕自己家的不堪和丑陋被別人發現指點,更害怕給別人添麻煩,特別是幫助過自己的許亭柔一家。
許亭柔趕緊否認︰“沒有,就是有的時候听見你家里——”
她頓了頓,委婉道︰“有人砸東西,擔心是不是鬧矛盾了。”
徐嬋臉色蒼白,沉默了很久,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和從前一樣溫柔地回答︰“就是吵架了,沒事的,許醫生。”
她這麼說了,許亭柔也不好再問,只能叮囑對方,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就來樓上找自己或者蔣正華。
徐嬋聞言笑了笑,聲音細弱地答︰“好。”
這個女人從搬來是看起來就那麼柔弱良善,對所有人都溫和得有一絲怯懦。所以許亭柔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大的事。
十年前出事那天,其實許亭柔不在現場。
當時她還沒下班,周四的下午,病人並不是很多。蔣正華那天沒有課,先回去做飯,在菜市場就打電話問她晚上想吃點什麼。
許亭柔說了幾個菜,那頭蔣正華笑得挺得意,在喧雜的菜場吆喝講價聲里提高了聲音︰“我就知道你要吃這些,一猜一個準啊許醫生。”
許亭柔被氣笑了,有點煩他︰“那你還打電話!”
“那還是要听你指示嘛!”蔣正華笑呵呵地,“不然回去你又要罵我亂買。”
“得了吧你。”許亭柔查房的時間到了,懶得和他耍貧嘴,掛電話前叮囑道︰“買半只烏雞熬湯,等小序下晚自習回來喝。”
听見那頭蔣正華應了,許亭柔掛了電話去查房,等一趟走下來,馬上快到下班的時間。她收拾著東西,莫名有些心神不寧,腦子里突然又想到了蔣正華。
蔣正華湯熬上了嗎,烏雞湯要放紅棗,他找著沒有?
思緒還沒回籠,電話鈴聲像是警報一樣突兀響起,刺耳得把一向鎮定的許亭柔嚇得摔掉了手里的筆。
電話那頭急救的護士語氣急促,喊︰“許醫生,剛才進來一個危重,你快下來吧!好像是蔣老師啊!”
許亭柔握著手機,整個人呆在原地,似乎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直到又喊了一聲“許醫生”,她才如夢初醒。
高墜傷,從六樓掉下,三樓時蔣正華抓住了兩三秒陽台護欄,稍微有了緩沖,讓他不至于當場死亡。但盆骨、尾椎骨、脊柱骨折,肋骨多處骨折、左腿小腿粉碎性骨折,到醫院時已經深度昏迷,頭部未見損傷,但傷情嚴重,不排除癱瘓風險。
許亭柔不明白,一個小時前蔣正華還在和自己打電話,怎麼現在就躺在icu了。
後來在警察的走訪和詢問里,她才一點點拼湊出原因。
樓下夫婦的凶案,那個搬來後看起來一直良善溫和的女人捅了丈夫12刀,又獨自爬上了六樓,被剛買完菜回來的蔣正華撞見。
事態緊急,蔣正華扔下東西飛奔上樓,勸說無果,在徐嬋跳下去那一刻他撲上去試圖上去拉對方一把,沒想到自己也摔了下去。
她以前總說蔣正華熱心得煩人,誰家出個事都要湊上去幫個忙出份力,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會不會惹麻煩。但每次別人夸蔣正華的時候,許亭柔一樣會忍不住地得意,會假裝不在意,又笑吟吟地暗暗夸自己老公,“他呀,從十幾年前就這樣了。”
她沒想到這份熱心會讓他躺在重癥監護室。
蔣序請假和許亭柔一起陪床。第四天的時候,蔣正華終于脫離危險,從昏迷中醒來,有了微弱的自主意識。
許亭柔立刻把蔣序趕回去了。
面對蔣序不安又茫然地眼神,許亭柔眼楮已經熬出了血絲,表情卻鎮定無比,語氣和從前沒有絲毫變化。
“你爸這有我就行了,你能在這兒干嘛啊,趕緊回去上課。”
辦公室里,她撈起一夜沒睡有些散落的頭發利落扎好,想想又拿出手機給蔣序轉了一筆錢。
“這段時間別回家了,去喬合一家睡。我和他爸媽說過了,剛好你倆還能一起上學。”
雖然太久沒回去,許亭柔心里清楚,一對夫婦發生凶案,蔣正華又進了醫院,小區里不知道把事情傳成了什麼樣子。蔣序安靜了很久,沒有反駁,只是問︰“我爸會沒事嗎?”
許亭柔回答得不假思索︰“當然了。”
蔣序望著她,許亭柔回視自己的兒子,把手放在蔣序肩上,輕聲回答︰“不相信你媽啊,你媽是醫生知不知道。”
安排好自己兒子,許亭柔直接住進了醫院里。醫院批了她長假,她每天守著蔣正華,看他的恢復情況。和原來的同事,現在自己丈夫的主治醫師討論蔣正華重新站起來的可能性。
所幸蔣正華恢復得很好,至少癱瘓的可能性逐漸降低,馬上就能出icu。
那天晚上她匆匆去食堂吃了晚飯,又折回監護室門口。剛剛上樓,看見了門口的池鉞。
她這才猛然想起,樓下的夫妻已經不在了,但還有一對兄妹,8歲的小姑娘,和一個與自己兒子同班,馬上就要高考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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