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秋月寒涼,落葉听雨。
顧盛酩站在屋檐下,沉默不語。
“老爺,天涼了。”
許或拿著一身厚厚的裘衣緩緩走來,輕輕蓋在他身上。
顧盛酩心中一暖,將裘衣拉攏。
許或見他神情失落似有萬般心事,不禁嘆了口氣,問道︰
“老爺是在等誰嗎?”
“……”
顧盛酩頓了頓,望著門口,輕聲道︰
“等一離別之人。”
叩叩!
門被敲響,某人的聲音傳來。
“師兄,你在嗎?”
“進來吧。”
門開,那人渾身濕透,看起來很狼狽,及腰的赤發在雨中顯得有些暗沉。
沈琰嘆了口氣,露出一抹疲憊的笑。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你。”
“無妨。”
顧盛酩搖搖頭,心中已有猜測。
許或知道二人有話要說,朝顧盛酩行了個禮後就離開了。
很快,沈琰穿過雨幕,來到顧盛酩身前,打濕了他所站的那一小塊地。
見他渾身都濕透,顧盛酩皺了皺眉,訓斥道︰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拿自己的身體撒氣,也就仗著有修為不會染上風寒!”
“師兄教訓得對,是我幼稚。”
沈琰笑著說著,卻紅了眼眶。
見他這樣,顧盛酩一口氣堵在心里,想訓斥的話也不忍再說出來。
“唉……”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心念一動,便將對方身上的雨水盡數驅散。
隨後放緩語氣,問道︰
“你倆吵架了?”
“沒有。”
“那是又打起來了?”
“也沒有。”
“……”
顧盛酩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下一秒沈琰已經撲上來抱著他,哭的像個受委屈的孩子。
“師兄,我恨…恨他的無情無義。”
“他不想活我不攔著他,但我想活,我舍不得我爹娘……舍不得你們!”
“我要是死了,我爹娘該有多傷心,師兄你又該多難過。”
“沈琰……”
顧盛酩感受著對方顫抖的身體,似乎也感受到對方幾近崩潰的內心。
可是,他不知該如何安慰,也無法指責李劍一的所作所為。
因為……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有他知道,李劍一為何走上無情大道。
對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眼前之人。
但這些,他不能說。
他能做的,只有像兄長一樣,無奈地安撫著受傷的另一個人。
“想哭就哭吧,在師兄這,無需逞強。”
“師兄,我好難受……”
沈琰咬緊牙關,眼淚卻在不爭氣地往外涌,硬生生浸濕了顧盛酩衣服的一角。
這一百多年里,他一直在找尋可以解決血脈反噬的辦法,但始終毫無頭緒。
這些年,血脈反噬越來越恐怖,每一次都能要了他半條命!
他很清楚,自己要撐不住了。
三十年後第二次血脈反噬,就是他的死期,同樣,也是李劍一的死期。
他不明白,為什麼李劍一能夠坦然的面對死亡,能夠坦然地接受與至親離別的痛苦……
難道修了無情大道,真的就能不在意這些嗎?
沈琰恨李劍一,恨對方的自私,恨對方的無情,恨對方只管自己,根本不在意其他人會不會因他的死亡而悲傷。
可是那人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師兄,為何他會變成這樣?”
“……”
听到這個問題,顧盛酩心中愈發難受,他強忍著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啞聲道︰
“或許,是因為修了無情道吧。”
“無情道……”
沈琰如遭晴天霹靂,此刻他恍然大悟,何謂太上無情,何謂自斷七情,心如鐵石……
原來……那真的只是少年醉酒後的荒唐,而非情不自禁。
沈琰笑了,笑得格外痛苦。
原本那些溫馨的回憶,此刻如密密麻麻的刀子,將他刺的千瘡百孔。
心痛得仿佛要停止跳動一般,強烈的情緒撕扯著他的理智,腦袋如針扎一樣劇痛。
他像是一下子墜入冰冷的深淵,幾乎要喘不過氣了。
他一口鮮血噴出,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著,臉色蒼白,靈氣混亂。
“沈琰……”
顧盛酩咬緊牙關,手臂因為用力克制內心的情緒而繃起條條青筋。
他強忍著內心的痛苦,安撫著對方。
“冷靜點,沈琰,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你和劍一都會好好活著。”
“還有三十年,一定會有辦法的。”
轟隆隆!
雷聲滾滾,刺眼的雷光照亮了世界。
血腥味混雜著泥土的氣息,彌漫在這處小小的屋檐下。
暴雨如注,狂風呼嘯,密密麻麻的雨滴,自屋檐落下,如斷線之珠,濺起無數破碎的水花。
雷聲,雨聲,歇斯底里的哭聲……
一同講述著,冥鳳與赤龍長達兩千多年的悲劇與宿命。
“……”
清心崖。
雪越下越大,最後吞沒了一切。
李劍一臉上滑落的淚滴,也碎作冰渣,成了無人知曉的飛雪。
這場雪,從今年開始就沒有停過。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徹底冰封那顆仍在劇烈跳動的心,才能將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話,永遠埋葬在心底。
那不是少年醉酒後的荒唐,是他賭上一切的赤誠。
那是他未能說出口的、又或不能說出口的、一切不為人知的……
“再見,沈琰。”
——
沈琰離開了,帶著不願就此走向死亡的不屈,帶著少年不願向命運低頭的狂妄,帶著最後的熾熱,踏上生命最後的旅途。
無人知曉他何時歸來,也無人知曉,他能否掙脫那刻在血脈中的詛咒。
這一切都會在三十年後那一場點燃星空的大火中揭曉。
無論結局是浴火重生,還是灰飛煙滅,他都毅然踏上了前路,去為生命添上最後一筆色彩。
……
大雨仍在下個不停,狂風怒號。
顧盛酩站在屋檐下,望著那孤身離去的赤發男子,愣神了許久。
他就這樣靜靜站著,一言不發。
漸漸的,他的思緒開始飄遠,最終回到了曾經在顧府親朋好友同聚一堂的那一夜。
那晚,他叮囑大鬼看好李劍一。
翌日客人都離開後,大鬼獨自找到他,和他說了一件事。
听完大鬼之言,他並沒有驚訝。
歷經諸多凡塵之事,他早已不是當初那懵懂無知的少年,怎會不知李劍一的心思。
只是他沒想過,他那小師弟會如此大膽,得虧沈琰那廝喝得爛醉如泥,早已不知天地為何物。
他還記得,南海大劫之時,沈琰親口和他說的,他待李劍一如親生兄弟,除此便無其他想法。
或許李劍一也知道這點,所以才會選擇將此事藏在心中。
可那真的是喜歡嗎?
顧盛酩不知道,也無法辨別。
後來,他在鎮神獄的那段時間,李劍一獨自去了極北寒域修煉無情大道,回來後險些殺了沈琰。
李劍一那時說,是想以這種方式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對方……
這話也就騙騙他自己,騙騙沈琰那個白痴。
倘若未來血脈反噬,李劍一與沈琰必有一人要死于另一人之手。
而李劍一想知道,修煉無情大道的自己,面對死亡的威脅,會不會狠心殺了沈琰。
結果顯而易見,就算修煉無情大道,他也舍不得親手殺了對方……
所以,他徹底放心了。
這樣他就可以繼續走自己的無情大道,直至掙脫血脈詛咒的束縛。
他知道這樣做沈琰會恨他,可他要的沈琰恨他,不僅如此,他還要沈琰恨他一輩子……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小了。
許或從屋里出來,來到顧盛酩身後。
“老爺,夜深了,該休息了。”
“……”
听到許或的聲音,顧盛酩才回過神,慢悠悠地回了屋子。
他剛走兩步,許或又叫住他。
“老爺,您這里……”
順著對方的視線,顧盛酩看到自己肩膀上沾的血跡,沉默了一會兒。
隨後,他運轉靈氣,將這些鮮血聚起來,放到了一個玉瓶之中。
做完這一切,他轉頭看著沈琰離去的方向,輕聲道︰
“再見,沈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