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幾乎是直接撕破了最後一絲臉面,不僅坐實了省公署貪污的罪名,更是要收回物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培基身上。
李培基臉上看不出絲毫慌亂,他甚至整理了一下長衫的衣襟,緩緩站起身,神情是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
他迎著包國維的目光,雙手微微向前伸出,做出了一個等待鐐銬的姿態,聲音清晰而坦然︰
“包軍長所言,一針見血。
李某身為省主席,治下出此巨貪蠹蟲,賑災糧竟淪為私庫囤積之貨,確屬失察失職,罪責難逃。
李某也無話可說。”
他微微頷首,語氣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請包軍長依律將我就地逮捕,押送渝城,交由中央審訊查辦。
李某,認罪。”
包國維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尊重︰
“李主席言重了。您貴為一省主席,包某只是一介武夫,豈有資格擅自逮捕您?”
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不容拒絕︰“只是,關于糧食交接、災民安置諸多政務,
確實有許多細節需要盡快與您厘清對接,以免貽誤時機,苦了百姓。
恐怕要暫時委屈您一下了。”
說完,他朝旁邊微微點了點頭。
這次,走上來的兩名中尉軍官並未像對待王輔臣那般粗暴。
他們走到李培基面前,側身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態度雖然強硬,但表面上卻維持著對這位省主席的基本禮節。
“李主席,請。”
李培基深深看了一眼包國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整了整衣冠,
在一眾官員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跟著那兩名中尉,步履略顯沉重卻依舊保持著風度,向著側廳走去。
全場一片死寂!
省主席…竟然就這樣被請走了?!
雖然包國維嘴上說著沒有資格逮捕,但此舉與逮捕何異?!
然而,更讓在場所有官員感到徹骨寒意的是,包國維在“請”走李培基後,並未宣布散會,甚至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只是冷漠地掃視了一圈台下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眾人,隨即轉身,徑直離開了禮堂。
他走了,但禮堂內外荷槍實彈的十一軍士兵卻沒有絲毫減少。
會議,似乎並沒有結束。
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籠罩著每一個人。
沒有人敢動,沒有人敢大聲說話,甚至沒有人敢輕易交換眼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突然,側門再次被推開。
一名面色冷峻的少校軍官拿著一個文件夾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如同掃描儀般掃過台下,最終停在了財政廳長的身上。
“趙廳長,請跟我們走一趟,有些事情需要向您核實。”
兩名士兵立刻上前。財政廳長臉色瞬間慘白,還想說什麼,卻被士兵“客氣”地“請”離了座位。
過了不到十分鐘,又一名軍官帶著人進來,帶走了民政廳長。
隨後是警察局長、糧食部門、運輸部門的官員……
每一次側門的開合,每一次軍官念出名字,都讓剩下的人心髒驟停一次。
他們就像是被圈起來的獵物,不知道下一次被點名的會是誰,也不知道被帶走後將會面臨什麼。
……
軍校側廳一間僻靜的辦公室內,房門緊閉,只剩下包國維與李培基兩人。
包國維沒有坐在主位,而是與李培基隔著一張茶幾相對而坐。
他眯著眼楮,打量著眼前這位似乎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的省主席,
語氣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審視,有疑惑,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
“李主席,”他緩緩開口,
“您當初在奉天起事,參與二次革命至今,包某十分敬仰。
可這次…為何竟也自甘墮落,與那些蛀蟲同流合污,行此貪墨之事?”
他指了指窗外,仿佛指向那些堆滿糧食的倉庫︰“甚至…連這糧食的包裝,都懶得更換一下?
哪怕…做做樣子呢?”
李培基一直微垂著眼瞼,聞言,那雙有些渾濁的眼楮緩緩抬起,對上了包國維銳利的目光。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質問的惶恐,
反而浮現出一種極其復雜的表情,混合著疲憊、譏諷和一種深藏的悲憤。
他沉默了幾秒,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地回答道︰“為何要換呢?”
包國維的眉頭瞬間緊鎖︰“不換?你就不怕事情敗露?
一旦敗露,你這半生清名,乃至身家性命,都將不保!”
“敗露?哈哈哈……”
李培基忽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話,竟控制不住地低笑了起來,
笑聲蒼涼而苦澀。
笑罷,他臉上猛地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慨,壓低了聲音卻如同低吼︰
“敗露?誰敢讓這件事敗露?!
你知道有多少人盯著這批糧食?!
從上到下,從洛陽到渝城,有多少人指望著從這批糧食里分一杯羹。”
他死死盯著包國維,眼中布滿了血絲︰“若非王輔臣那個蠢貨!那個自作聰明、利令智昏的匹夫!
為了他那點私利,對你下手,把天捅破了!
這件事情,本來永遠、永遠都不可能敗露!
這批糧食會安安穩穩地躺在倉庫里,然後悄無聲息地變成金條、變成美鈔,流進該流進去的口袋!
誰會在意它原來是什麼包裝?!”
包國維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和話語中巨大的信息量所震動,身體微微前傾,沉聲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清楚!”
李培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胸口劇烈起伏著。
他沉默了足足半晌,仿佛在積蓄勇氣,又像是在回憶某種不堪重負的痛苦。
最終,他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緩緩問道︰
“包軍長…你知道,今年…就在今年,就在我豫省夏秋兩季幾近絕收,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的情況下…
中央…還給我們攤派了多少糧食和兵員任務嗎?”
他沒有等包國維回答,緩緩地伸出了三根手指,那手指因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
“三億斤。”
他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整整三億斤小麥!用作軍糧!還有…超過十萬壯丁!”
這個數字如同一聲悶雷,炸響在包國維的耳邊,讓他瞬間怔在原地,幾乎無法呼吸。
李培基的臉上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慘笑,
“三億斤…包軍長,您是從豫東來的,您告訴我,在如今這片被老天爺和戰火反復蹂躪的土地上,
我怎麼變出這三億斤糧食?
難道真要把最後那點種糧都搜刮干淨,讓中原全體父老鄉親都活不到明年嗎?!”
“我不貪下你這五百萬斤,不貪下其他所有能弄到手的糧食,我拿什麼去填這剩下的窟窿?!
我拿什麼去應付渝城一次又一次的催糧電報?!”
他的聲音哽咽了,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悲涼︰“換包裝?呵呵…換了包裝,這筆賬又有什麼區別?”
“就在上個月,我與蔣鼎文長官聯合署名,緊急上書渝城,
詳陳豫省災情之慘烈,存糧之匱乏,
懇請中央將本年豫省軍糧份額中剩余未撥付部分,
轉由鄰近的陝、鄂兩省代為籌措墊付,以解燃眉之急,救濟數百萬嗷嗷待哺之災民。”
他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可是,報告呈送上去之後,如同石沉大海。
听聞議長先生只是將其例行公事般地轉給了行政院處理。
而行政院孔院長那邊…”李培基搖了搖頭,笑容更加苦澀,
“多次催問,得到的回復無非是正在研究、統籌安排、自有考量…
一拖便是月余,直至今日,杳無音信。”
包國維靜靜地听著,臉上的肌肉微微繃緊,握著椅背的手指因用力而關節發白。
孔院長…拖怠…這幾個字像針一樣刺在他的心頭。
他完全能想象得到那是一種怎樣的推諉和冷漠。
然而,他緊握的拳頭又緩緩松開了。
他看著眼前這位年近六十、頭發已然花白、早年也曾投身革命的老者,
看著他眼中那份被現實磨礪得近乎麻木的疲憊和深藏的屈辱,心中的某些想法悄然發生了變化。
忽然,包國維站起身,在李培基驚愕的目光中,對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培基完全沒料到包國維會有此一舉,連忙站起身。
包國維直起身,目光復雜地看著李培基,語氣鄭重,
“這一躬,是替豫省的百姓,謝您至少還曾為他們努力爭取過。
也是為我之前的冒犯,向您致歉。您面臨的困境,我明白了。”
李培基怔在原地,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包國維轉過身,走向門口,在拉開門之前,他停住腳步,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
“那五百萬斤糧食,我會派人從那些倉庫里收回來。”
李培稽面色一滯,
“但是,”他頓了頓,“這批糧食,我不運回豫東了。就捐給洛陽,捐給豫西的災民。”
李培基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包國維繼續道︰“發放的事情,還是由您李主席的省公署來主持。
賬目,必須清清楚楚,我會派人監督。”
“另外,”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殺氣,“就以我此次在洛陽遇襲、部下傷亡慘重為由,
勒令城內所有參與囤積居奇、勾結貪官的大小富戶商社,三日之內,必須再捐出一批糧食來,
用以撫恤傷亡、平息民憤!
具體數額,我會讓人核定,這件事,也交由您一並督辦。”
“誰敢不從,”包國維的聲音陡然變冷,“軍法從事!”
說完,包國維不再有絲毫停留,轉身便拉開了側廳的門。
就在他一只腳即將邁出門檻的瞬間,身後傳來了李培基明顯帶著猶豫的聲音︰
“包軍長…請留步!”
包國維動作一頓,握著門把的手停在半空。
他緩緩轉過身,銳利的目光重新投向李培基——“還有什麼事?”
李培基迎著他的目光,嘴唇囁嚅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向前微微傾身,將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如同耳語,卻清晰地吐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根據我這邊偶然得到的消息…今天上午,就在沖突爆發前,有孔家的人…去了一趟警備司令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