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午後,向來是慵懶而喧囂的。
陽光穿過千年帝京的塵煙,懶洋洋地潑灑在青石板路上,
照得沿街叫賣的販夫走卒、蹲在牆根抽旱煙的老漢都帶上了幾分昏昏欲睡的暖意。
茶館里飄出梆子戲的唱腔,混著胡辣湯和羊肉湯的濃郁香氣,織就了這座古城最尋常的煙火氣。
然而,這份脆弱的平靜,在今時今日,被徹底撕得粉碎。
最初的異響,是十幾聲零碎卻尖銳的槍聲,像是年節時不小心的炮仗,並未引起太多注意。
街邊下棋的老頭只是頓了頓,嘟囔一句︰“又是哪部分的丘八鬧餉呢?”
可沒過多久,那槍聲陡然變了調!
不再是零星的沖突,而是爆豆般密集、狂風暴雨似的席卷而來!
“噠噠噠噠——!”
那是機關槍和花機關在瘋狂嘶吼,
其間夾雜著中正式步槍的槍聲,甚至還有手榴彈爆炸的沉悶巨響,
“轟!”地一聲,震得臨街店鋪的窗欞都在簌簌發抖。
慵懶的空氣瞬間被抽干,換上了濃烈刺鼻的火藥味和冰冷的殺機。
“哎呦我的娘 !”
“快跑啊!打起來啦!”
街面上瞬間大亂。
茶碗翻倒,棋局掀飛,小販也顧不得攤子,驚叫著四散奔逃。
人們像受驚的羊群,拼命往家里、往店鋪里鑽,手忙腳亂地上門板、頂門栓。
孩子的哭喊聲、女人的尖叫聲、雜沓的奔跑聲和越來越激烈的槍聲爆炸聲混作一團。
“怎麼回事?這回動靜咋這麼大?!”,有人縮在門板後,臉色煞白地哆嗦。
消息像野火般在驚恐的縫隙中流竄。
“是四川兵!剛俺看到當兵的在貼告示,說是城外扎營的那些四川佬反了!”
“叛軍在跟警備司令部的人干呢!但他們衣服都像是中央軍啊!”
“說是叛亂了!正在城里頭清剿呢!見人就打!”
“不對!我听說是他們搶糧,跟警備團火拼了!”
各種駭人听聞的猜測在硝煙中滋生、發酵。
槍聲非但沒有停歇,反而從一條街蔓延到另一條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甚至能听到粗野的吶喊、垂死的慘嚎,以及子彈“啾啾”呼嘯著打在牆壁、門板上的可怕聲響。
一座百年的老字號招牌被流彈擊中,“ 嚓”一聲斷裂,重重砸在地上,碎木飛濺。
陽光依舊明亮,卻再也帶不來絲毫暖意,只冷冷地照亮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門窗緊閉的鋪面,
以及那彌漫在空中、越來越濃的不祥煙塵。
洛陽城,這座見慣了兵戈的鐵血古城,再一次被拖入了熟悉的噩夢。
但這一次,所有人都感覺到,夢魘的猙獰,遠勝以往。
街口硝煙彌漫,子彈在耳畔尖嘯掠過,牆壁被打得灰塵亂飛。
“一班、三班!保護軍長往南城門靠!
二班、四班跟我攔住他們!”
何為聲嘶力竭地吼著,聲音被槍聲掩去一半,卻仍舊清晰。
他臉上混著泥灰和尚未干涸的血跡,原本端正的軍帽不知丟在了何處,
幾縷黑發被汗水浸透,緊貼在額角。
他手中的花機關槍口還冒著縷縷青煙,短促的點射將試圖從街角冒頭的追兵給壓了回去。
子彈啾啾地打在臨時充當掩體的破損板車和磚石堆上,濺起一串串碎屑。
身邊的士兵們沉默而迅速地執行命令,動作沒有絲毫拖沓,
唯有粗重的喘息聲透露出體力的急劇消耗和神經的極度緊繃。
兩名身材高大的警衛一左一右,幾乎是架著包國維向後撤退,其他人攙扶著安淑珍立馬跟上。
包國維目眥欲裂,奮力掙扎,手臂卻被那兩只如鐵鉗般的手死死箍住,難以撼動分毫。
“放開!老子命令你們放開!”他的聲音因憤怒和焦急而微微顫抖。
“司令,對不住了!”
身旁的警衛班長牙關緊咬,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腳下卻毫不停頓,硬拖著包國維向相對安全的巷口轉移。
包國維猛地扭頭,視線穿透彌漫的煙塵,死死鎖住那個正在指揮斷後的挺拔背影,
熟悉的一幕再一次涌現在他的腦海里。
一聲嘶吼脫口而出︰“老何——!”
何為聞聲,猛地回頭。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滯。
激烈的槍聲、喊殺聲似乎都退得很遠。
何為的臉上沾滿污漬,唯獨那雙眼楮,依舊亮得驚人。
那目光復雜至極,有不容更改的堅決,有並肩血戰的坦然,還有一絲深藏的、快如閃電的歉然。
他嘴唇翕動,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過嘈雜的戰場,重重砸在包國維的心上︰
“抑之,原諒我。”他的語氣異常平靜,卻帶著磐石般的重量,“我們這撥人,誰都可以死,但是唯獨不能沒有你。
你出事,死的……就不止是我們這幾個了!”
話音未落,他已毅然決然地轉回身,不再回頭看上一眼。
花機關再次爆發出憤怒的咆哮,他用行動為自己的話做出了最後的注腳。
“走!”警衛班長紅著眼楮,幾乎是咆哮著,與另一名戰友合力,
將渾身一震、仿佛被那句話抽空了所有力氣的包國維,強行拖入了通往南城方向的狹窄巷道。
熟悉的心痛與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徹底淹沒。
南門方向的街巷本就狹窄逼仄,石板路兩側是低矮的鋪面和灰磚民居。
包國維一行人正往外突圍,卻遠遠听見前方傳來嘈雜腳步與喊殺聲——
顯然南門的守軍已經被調動,數百人正自南門朝著這邊搜來,與追兵形成夾擊之勢。
“前面!南門方向的!至少有一個排!”老兵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幾乎同時,雜亂的腳步聲和嘈雜的呼喝聲從前方的十字街口傳來,
灰色的軍裝身影隱約可見——從南門入城增援的警備團部隊到了,正好撞上了他們的去路!
而身後,一陣腳步和叫喊聲也傳來,
“快追!他們就在前面!
王副司令說了,只要死的不要活的,打死一個獎勵一百大洋!”
後面的追兵居然追得這麼緊!
包國維早已經冷靜下來,生存的本能和指揮官的職責壓倒了一切個人情緒。
“後退!進院子!”
沒有任何猶豫,隊伍最後方的兩名士兵立刻朝後方可能的來路扔出兩枚手榴彈。
“轟!轟!”的爆炸聲並非為了殺傷,而是為了制造混亂和阻滯,防止身後的追兵趁機壓上。
其余人則猛地撞開身旁一扇看起來還算結實的院門,迅速魚貫而入。
這是一處典型的北方院落,有正房、廂房和一圈矮牆。
“栓子帶兩人佔住廂房屋頂!盯死街口!”
“機槍組!去正廳門口架住,封鎖院門!”
“其他人,檢查兩側院牆,把人都集中起來,別讓他們添亂!快!”
包國維的聲音落下,軍士們立即分散行動,腳步聲在院內發出短暫回響後迅速消失。
包國維這次進洛陽城只帶了四十余人,何為掩護他們分兵了一半引走了追兵主力,
眼下二十余人被數百人圍追堵截,但是顯然他們並沒有過多的緊張和不安,
命令一下,軍士們立即無聲散開。
片刻後,這戶人家的二十多口人——男女老幼——被從各個角落搜了出來,
驚恐的哭喊和哀求頓時充斥院落。
士兵們毫不理會,動作麻利地將他們全部驅趕進一間廂房,從外面用門栓鎖死。
幾乎同時,三名士兵利用廂房窗欞作支撐,迅捷如猿猴般攀上瓦頂,
身體完全伏低在屋脊線後方。
他們手中的中正式步槍槍管微微探出,刺刀早已卸下避免反光。
<g35,將彈鏈直接擺在青石板上,這樣可以獲得更低矮的射擊角度。
副射手則是將換用的槍管包放置在觸手可及處。
包國維蹲在正堂門後,手臂上簡易包扎的傷口在頻繁的動作下又開始滲血,將紗布染出深色的痕跡。
他手中的駁殼槍握把已被汗水和血污浸得濕滑,但握槍的姿勢依然穩定如磐石,
食指輕貼扳機護圈,耳朵細細听著外面的槍聲動靜。
突然,一陣極力壓抑的、細微的啜泣聲從他側後方傳來。
他微微側頭,只見安淑珍蜷縮在他身後神龕下方的陰影里,雙手緊緊捂著嘴,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顫抖。
她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淨淨,原本靈動的眼眸里此刻盛滿了巨大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的慌亂,
每一次外面爆起的劇烈槍聲都會讓她渾身猛地一哆嗦。
她看著包國維不斷滲血的手臂,又看向門外硝煙彌漫、殺機四伏的街道,
再想到那些為了掩護他們而毅然斷後的士兵,巨大的負罪感終于壓垮了她。
“對…對不起…”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被槍聲和哽咽切割得支離破碎,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我不該非要出去透口氣…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會被人認出來…”
她越說越激動,眼淚終于決堤般涌出,隨著她一直以來的驕傲和自尊混合著臉上的灰塵滾落下來。
“要不是我…何長官他們不會…你們也不會被困在這里…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她的道歉淹沒在一陣爆豆般的機槍點射聲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一般。
此時,屋頂觀測手低聲報點,“距離八十,東側一個排,南側四十余人。”
包國維看著安淑珍,抿了抿嘴,把手伸了過去,
安淑珍目光看去,只見包國維的拳頭張開,里面是一顆包裹著糖衣的糖。
“不怪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們出去的。”
就在這時,外面的街道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
從南門趕來的援軍與之前的追兵匯合了,大約上百人正在附近展開搜索。
“叛軍作亂!警備司令部命令鎮壓!”
“各家各戶,任何單位不得私藏叛軍,違令者槍斃!”
軍官的吼聲在街道上回蕩,伴隨著粗暴的砸門聲。
突然,被鎖死的廂房里傳出一個男人聲嘶力竭的喊叫︰“軍爺!軍爺!叛軍在這里!在我們院里!快來人啊!!”
屋頂的觀測手猛地轉頭,對包國維做出一個緊急手勢。
幾乎同時,院門被重重撞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