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飯店門前,幾輛黑色警車歪斜地停著,引擎蓋尚有余溫。
稽查科的劉科長和征糧委員會下屬保安團的李團長斜倚著車門,香煙在他們指間明滅。
“听說了嗎?”劉科長吐出一口煙圈,眯著眼,
“省公署里那些老家伙最近不是專挑那些難民營里的年輕小娘們下手嗎,一個個的水靈,又沒依靠。”
他嗤笑一聲,“小道消息,那李局長和警備團周團長,派了心腹管家帶著人,偷偷摸摸往城外難民營去了,結果你猜怎麼著?”
李團長撢了撢呢子軍裝上的煙灰,接茬道︰“哼,這幫老爺,催糧逼款抓壯丁的苦差累活全甩給咱們,
自己倒有閑心去享福。
怎麼,難不成點子背,撞上硬茬子,讓土匪給收拾了?”
“收拾?嘿!”劉科長猛地一拍大腿,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幸災樂禍的神情,
“去了兩輛車,五六號人,領頭的是周團長家那個挺能干的王管家!
結果呢?連人帶車,影兒都沒了!就像被地皮給吞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看吶,八成是撞上餓紅了眼的災民,給…哼,分了!”
他做了個切割的手勢,
“等這陣忙完,老子也得去城外尋摸兩個,好好泄泄火!”劉科長吐著煙圈道。
李團長則猥瑣地舔了舔嘴唇,一臉鄙夷︰“你好小丫頭片子那口的,真是怪,
沒滋沒味!老子可看不上。
還是那些逃難的小媳婦兒帶勁……尤其是……”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尤其是當著她那沒用的男人”
兩人相視,發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笑罷了,劉科長深吸一口煙,略顯輕松道︰“不過還得把這季度的軍糧,連同抓來的那些壯丁,都給戰區那邊送過去了。
咱們也能喘口氣。”
李團長點點頭,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 亮的皮靴狠狠碾滅,
“現在公糧是湊夠了,可想發財…還得再使使勁兒。”
他說著,直起身,目光投向被手下團團圍住的中心。
地上的三名男子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癱倒在地,血污混著塵土。
李團長漫不經心地一腳踩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那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媽的,還敢掏槍,不知道這洛城幾尊大佛是吧?”,說罷,那腳心狠狠地朝著那男子手臂上的槍口踩踏著。
那男子滿臉猙獰,卻是個漢子,硬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來。
“還挺硬,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氣到什麼時候,
你們四個在城內開槍,還打死我十多個手下,老子等會就把你們幾個吊在城樓上喂鳥!”
他的視線越過手下,落在被圍在中間的安淑珍身上。
她今日仍穿著一身素色旗袍,外面罩著那件藏藍斗篷,臉色有些蒼白,
但脊背挺得筆直,眼神憤恨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李團長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安小姐,話,我已經說了三遍了。你是聰明人,怎麼就不肯配合呢?”
他踱近兩步,聲音壓低,卻帶著十足的威脅,
“你們安家囤積居奇、從日佔區走私糧秣的證據,我們早就掌握了!
上次查封你們庫房,那是給安老爺子留面子,點撥點撥你們!
可你們安家,好像不懂這個台階怎麼下啊?”
他環視了一下周圍虎視眈眈的手下,又看向安淑珍,語氣變得語重心長︰
“看在安老爺子臥病在床的份上,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只要把你們在洛城、渝城庫房賬本上那些消失的糧食下落,一五一十告訴我…
我或許,可以再給你們安家一點周轉的時間。怎麼樣?”
安淑珍胸脯劇烈起伏,素來溫婉的臉上此刻盡是激憤的潮紅。
她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卻清晰無比地刺破凝滯的空氣︰
“我呸!你們這幫蛀蟲,還有臉提囤積居奇?
我們安家籌措的那些糧食,每一粒都是救命的!
你們動用公權,強行查封我們在豫西的倉庫,轉頭就中飽私囊,貪污分贓!你們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她環視著眼前這群虎視眈眈的惡徒,眼神銳利如刀,
“我告訴你,包軍長和他的十一軍就在洛陽!
你們今日的所作所為,他絕不會放過!
你們最好想想,該怎麼給自己收尸吧!”
劉科長聞言,臉上那點偽裝的從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被戳破的惱羞成怒。
他上前一步,陰惻惻地冷笑道︰“哼,安大小姐,不怕告訴你,咱們背後站著的可是孔家!
得罪了孔家,就是得罪了四大家族!
包國維?哼,你先問問他能不能從孔家的圍堵下全身而退再說吧!”
他徹底失去了耐心,轉頭對李團長厲聲道︰“老李,別跟這娘們廢話了!
先抓起來,好好伺候她一頓!然後立刻給豫東安家傳話!
我就不信,他們庫房里那麼大一批糧食,還能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插翅膀飛了?
不說出下落,就讓他們等著給這位千金小姐收尸!”
李團長臉上最後一點假笑也消失了,
他舔了舔嘴唇,眼里只剩下赤裸裸的淫邪和凶狠,對著安淑珍獰笑道,
“安小姐,這可是你自找的。別怪我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他話音一落,周圍那幾十個警察立刻向前逼近了一步,
不懷好意的目光像黏膩的觸手般在安淑珍身上掃蕩,人群中發出幾聲下流的竊笑。
李團長欣賞著安淑珍蒼白的臉色,慢條斯理地補充道,
“我這些弟兄好歹是城里人,還知道些輕重,會比較溫柔。你要是再不肯說…”
他拖長了語調,陰冷地笑了笑,
“等我們玩夠了,就把你扔到城外難民營里去。
嘖嘖,那些餓瘋了眼的泥腿子、土包子,可是幾輩子沒見過你這樣的大家閨秀了,
他們…可是一點都不會浪費噢!”
安淑珍臉色更加蒼白,“你們這幫畜生,我死也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李團長臉上的淫笑凝固,轉而化為猙獰。
他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指就欲朝安淑珍蒼白的臉頰摸去。“安小姐,這就沒意思了……”
他話音未落,腳下那被他踩住、本已奄奄一息的漢子,
不知從哪爆發出最後一股力氣,猛地抱緊了他的腿,嘶聲喊道︰“安小姐快跑——!”
安淑珍被兩名壯漢死死鉗住雙臂,掙扎只是徒勞,眼中閃過絕望。
“媽的!”
李團長猝不及防,被抱得一個趔趄,頓覺在手下面前失了顏面,勃然大怒。
他猛地發力一踢,鞋跟狠狠踹在那漢子太陽穴上。
那人悶哼一聲,徹底沒了聲息,軟軟癱倒在地。
“狗東西!被揍得這麼慘,挨了兩槍子兒都還這麼有勁,他媽是耗子精變的?”
李團長罵罵咧咧地整理了一下被扯亂的軍裝,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不再廢話,幾步跨到安淑珍面前,一把狠狠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
疼痛讓安淑珍蹙緊了眉,卻咬緊牙關不肯出聲。
“弟兄們!”李團長得意地環顧四周那些眼冒綠光的手下,
“今兒個就讓你們開開眼,瞧瞧這金枝玉葉的大小姐,皮肉是不是比窯子里的娘們兒更嫩!”
“好!”
“團長快點吧!”
“媽的,等不及了!”
污言穢語瞬間包圍了安淑珍。
就在李團長的手要進一步動作時,安淑珍猛地低頭,狠狠一口咬在他虎口上!
“啊——!”李團長殺豬般嚎叫起來,猛地抽回手,只見虎口上已多了兩排深深的滲血牙印。
“給臉不要臉的賤貨!”劇痛和羞辱讓他徹底失去理智,面目扭曲地咆哮,
“給我把她按住了!老子今天就在這辦了她!”
幾名手下興奮地一擁而上。
就在此時——
一陣極度刺耳、毫不減速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狂暴地撕裂了現場的喧囂!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
只見三輛暗色的汽車,如同脫韁的鋼鐵猛獸,根本無視任何阻攔,以駭人的速度徑直沖了過來!
“砰! 當——!”
站在外圍正抽著煙、笑嘻嘻看熱鬧的劉科長首當其沖,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人就被結結實實地撞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另一輛轎車的引擎蓋上,
玻璃瞬間炸裂!
另外兩輛汽車沒有絲毫剎車的意思,繼續前沖,又將另外幾個躲閃不及的警察撞翻在地!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嘯,以一個夸張的姿態甩尾,猛地停在了人群中央,激起的塵土撲面而來。
剎那間,全場死寂。
所有動作都停滯了。
李團長還保持著捂手的姿勢,他的手下則僵在原地,驚疑不定地看著這群來客。
車門砰然洞開!
一雙 亮的軍用皮靴重重踏在地上。
幾乎同時,另外兩輛卡車的篷布掀開,露出里面一個個面色冷峻、手持花機關的士兵!
沒有絲毫言語警告,槍口噴吐出致命的火舌!
“噠噠噠!噠噠噠!”
槍聲精準而冷酷,並非漫無目的的掃射。
子彈如同長了眼楮,專往下三路招呼!
圍在安淑珍周圍的警察、保安團士兵猝不及防,大腿、膝蓋、腳踝瞬間爆開一團團血花,慘叫著滾倒在地。
有幾個反應快下意識要去摸槍的,腦袋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猛地炸開,紅白之物濺了旁邊人一身!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李團長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鎮壓驚呆了,
眼看那穿著中央軍將官服、面色冰寒的年輕人下車,
他忍著劇痛慌忙高呼︰“誤會!長官!天大的誤會!
我表兄是一戰區長官部的劉副官!我們是奉令……”
“砰!砰!”
兩聲極其干脆的點射!李團長的嚎叫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慘嚎——
他的兩個膝蓋骨被子彈瞬間擊得粉碎!
整個人像一灘爛泥般癱軟下去,在塵土和血泊中痛苦地翻滾摩擦。
包國維下車,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現場。
他的視線首先落在那三具被打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已然氣絕的男子尸體上,瞳孔驟然收縮。
隨即,他看到了被圍在中間,臉色慘白如紙,淚痕斑駁,
因掙扎而旗袍領口被扯開、露出些許雪白肌膚和紅色勒痕的安淑珍。
她那雙盈滿淚水與驚恐的大眼楮正死死地望著他,下唇已被自己咬破,滲出的血珠襯得她的臉龐愈發脆弱。
包國維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沒有任何猶豫,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幾步上前,沉穩地披在了安淑珍不斷顫抖的身上,
將她緊緊裹住。
“全部殺掉。”他的聲音不高,卻冰冷刺骨。
何為此時也是滿臉憤慨,但他畢竟更為冷靜,迅速湊到包國維身邊,聲音壓得極低,
“軍長!先前李錚長官托人帶來的秘密消息,孔家的人也到洛陽了!
這會不會…是個故意激怒您的局?”
包國維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三具部下的尸體,眼中的暴戾和痛惜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猛地抬頭,看向何為︰“距離洛陽最近的是不是23師?”
何為略一思索,立即回答︰“是!本月駐扎在城西十五里鋪的是二十三師五一六團,團長陳沖!”
“立刻派人,用最快速度通知陳沖,全團緊急開拔,進洛陽!”包國維命令道,聲音斬釘截鐵。
“是!”,兩名軍士立刻領命,啟動一輛汽車快速朝著城外而去。
包國維這才邁開腳步,一步步走向那個雙腿膝蓋被廢、正躺在血泊中呻吟掙扎的李團長。
李團長看到軍靴逼近,驚恐地抬頭,劇烈的疼痛和恐懼讓他涕淚橫流,
他根本沒認出包國維,只知道這是個手段狠辣的年輕高官,
連聲哀求︰“長…長官…饒命…誤會…都是誤會…我表兄是一戰區劉副官…是李局長…周團長…他們…”
兩名士兵立刻上前,將粗硬的繩索套進李團長的脖子。
李團長似乎意識到要發生什麼,發出絕望的嚎叫,徒勞地揮舞著雙手。
包國維此時上前,拿起繩索,一腳踩住猛地收緊,而後將他肥胖的身軀拖向最近的一根路燈桿。
他的嚎叫變成了窒息的咯咯聲,雙腿在地上無力地蹬踹了片刻,最終徹底僵直。
包國維冷漠地看著李團長斷氣,這才轉過身,面對著一片死寂和血腥的街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全部殺掉!”
“是!”身後那些早已雙眼赤紅、按捺不住的獨立營精銳警衛轟然應諾!
他們如同出閘的猛虎,唰地抽出腰間的刺刀或匕首,雪亮的刀光在夕陽下泛著冰冷的寒意,
撲向那些倒在地上的傷兵和警察。
慘叫聲、求饒聲、利刃割開皮肉的悶響瞬間取代了槍聲,國際飯店門前頃刻間化作了修羅屠場。
槍聲與哀嚎聲漸漸平息,國際飯店內死一般的寂靜被細微的 聲打破。
那些原本躲藏在窗簾後、櫃台下的洋人和華人工作人員,終于敢戰戰兢兢地探出身子,
透過玻璃窗或門縫向外窺視。
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副足以讓他們終生噩夢的驚恐景象,
正午的陽光將街道染上一層詭異的橘紅色,數十名先前還耀武揚威的洛城警察局警察,
此刻已成了冰冷的尸體,被一群煞氣騰騰的士兵用刺刀和匕首精準地刺穿要害。
更令人膽寒的是,這些士兵面無表情地將一具具尸體用粗繩套住脖子,
逐一懸掛在了飯店門外大街兩側的路燈桿和電線桿上。
尸體如同風干的臘肉般隨風輕微晃動,在正午的烈日下投下扭曲拉長的陰影,
濃重的血腥氣幾乎要透過玻璃窗彌漫進來。
在這片煉獄的中心,那名面色冷峻的年輕軍官,
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個用軍服外套緊緊包裹、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抱上一輛汽車的後座。
他的動作小心謹慎,就好像是怕驚擾到熟睡的嬰兒。
安置好女子後,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地面。
他親自彎下腰,和幾名軍士一起,極其鄭重地將那三具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便衣男子尸體一一收攏、擺正。
就在這時,幾名臉上、軍裝上還濺滿新鮮血跡的士兵大步走進了飯店大堂。
沉重的軍靴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咚咚的聲響,每一步都敲擊在幸存者們的心髒上。
那位白人經理嚇得面無人色,雙腿發軟,但職業本能和對更大麻煩的恐懼讓他硬著頭皮,
擠出最謙卑的笑容迎了上去,聲音顫抖︰“先、先生們……有、有什麼能為您們效勞的?”
為首的士兵臉上有一道新鮮的血痕,眼神冷得像冰,但語氣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甚至帶上了一絲僵硬的禮貌︰“打擾。我們需要幾塊干淨的白布。”
“白、白布?有!有!”
經理如蒙大赦,幾乎是立刻回頭,用變調的嗓音沖著身後嚇傻的服務生催促,
“快!快去庫房!拿最好的床單!白色的!快!”
服務生連滾帶爬地沖去後台,很快抱來了好幾條漿洗得雪白的優質棉布床單。
士兵接過床單,生硬地點了一下頭︰“謝謝。”
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帶著床單走出飯店大門。
他們來到那三具遺體旁,在他們長官的注視下,極其小心地、用最輕柔的動作,將潔白的床單展開,
鄭重地覆蓋在三位同伴傷痕累累的軀體上,仿佛怕驚擾了他們的安眠。
潔白的床單迅速被尚未干涸的鮮血浸染出大片刺目的紅暈。
“軍長,都收拾好了,咱們走吧!”,何為親自將奄奄一息的劉科長吊死在路燈上,
吐了一口唾沫後走回到了包國維的身邊。
“走?咱們不走了!”,包國維看著那三具尸體,又想起情報部剛剛秘密送來的急報,只覺得心中一片壓抑。
城內殺人,還是集體格殺幾十名警察,
這一突發情況迅速引來了一批街上的巡警,他們見到被吊死在路燈上,雙眼瞪出的李團長、劉科長等人,
皆是驚叫。
看著那幾十個煞星一般的軍士,他們根本不敢靠前,
“快!給上頭報信兒,有當兵的嘩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