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內肅穆而沉重,隨著一個個名字被喊出,軍官中已有數人被軍士押解帶離。
他們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強辯掙扎,但無一例外,都被牢牢按住頭壓著走出那扇高門。
就在這時,台下二十三師的席位中,氣氛忽然一滯。
“馮志彬!二十三師參謀副官!出來!”
兩名身形精悍的軍士步伐極快,朝著那片區域穿插過來。
坐在那一排中間的馮志彬頓時面色煞白。
他身體僵硬了一瞬,旋即起身,手指指著那兩人,大喊︰“冤枉!我馮志彬對黨國忠心耿耿!
我、我沒有——”
他一邊喊著,一邊本能地後退,步子凌亂,口中的話卻越發急促。
“徐參謀長!你得替我作證吶!我做事你最清楚啊——”
他回頭看向身旁的徐立,眼中滿是乞求與絕望。
徐立站在那里,一言不發。
他是二十三師的參謀長,軍中威望不低,此刻卻只是低頭看著地磚,神情冷靜如常,
仿佛那喊著自己名字的舊同僚從未存在。
馮志彬的臉色忽然變了。
那原本慌張的眼神里,忽而浮出一絲狠厲與瘋狂。
他腳下一頓,猛然撲上前去,一把將徐立扯住,左手死死箍住對方的脖頸,
而右手則從軍服內層猛地抽出一柄寒光一閃的短匕首!
“都別動!!”
他厲聲怒吼,匕首已經緊緊抵在徐立喉頭,力道之大,竟壓得後者脖子上已經見紅,
徐立是從軍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人用刀抵著脖子。
全場嘩然。
整個禮堂一時間鴉雀無聲,仿佛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鎮住了。
馮志彬來開會居然藏了武器。
按照十一軍內部慣例,軍官開會需卸除配槍,
但馮志彬身為中校,已然是十一軍中的高階軍官,沒有人想到他竟藏刀于衣,
匕首貼身藏于肋下內衣,避過了所有警戒?
他喘著粗氣,臉頰因過度緊張而微微抽搐,怒目看著那些逐漸靠近的軍士,
“都別過來!誰過來一步,我就殺了他!
別逼我!放我走!”
徐立面色蒼白,強自鎮定,額頭已有一條細汗滑下。
主席台上,氣氛一時間變得凝固。
但包國維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副情景,他只是緩緩偏頭,朝台下一眾人群中點了點頭。
一名負責抓捕的軍士得到了命令,立時跨步而出,腰側斜掛著特別配發的美制春田步槍甩身握住,
動作如幽影般幾不可聞。
馮志彬尚未來得及反應,一道清脆已然劃破禮堂——
“砰!”
眾人幾乎看不清他是如何如何瞄準的,只見他舉槍就射。
子彈精準無誤地擊中了馮志彬的右臂關節,匕首脫手飛出,打著旋落地。
馮志彬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往後一倒,被兩側沖上來的軍士一把按倒在地。
“砰!”
大門外的警衛們听到禮堂內的槍聲,皆是迅速闖開大門沖了進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台下的眾多軍官。
現場重新歸于死寂。
眾多軍官皆是面色復雜。
徐立緩緩從地上爬起,喉頭紅了一片,在此刻卻只是整了整軍服,沉默站直,
這副淡定的模樣倒是讓不少軍官軍士心中暗贊。
還在痛苦慘叫的馮志彬被兩名軍士像拎小雞崽子一般拖了起來,動作簡單粗暴。
他嘴里還在斷斷續續地喊著什麼,
而先前扣動扳機的那名軍士已然冷著臉上前一步,掄起槍托,猛地砸在了馮志彬的肚子上。
“砰!”
沉悶的一聲響,像是木柱撞上了瓷壇。
馮志彬頓時如蝦一般躬身,手上、小腹的劇痛疊加,
他的頭猛地一偏,整個人直挺挺地癱軟下去,口中只剩下一聲含糊的氣音,
隨後眼神渙散,軟綿綿地暈了過去。
禮堂中許多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卻無人作聲。
那些執法軍士沒有半句多余言語,他們拎起馮志彬、踢開倒落的椅子,
沉默地從禮堂一側的側廳魚貫而出,消失在厚重的窗簾後頭。
金志南看著場內的亂象,心跳如擂鼓。
他站在禮堂門口,眼前一幕幕令人驚愕。
他搞不清這是什麼狀況,但是心里隱約知道,軍中要大變了。
此時負責外線警戒的長官朝他們做了一個手勢。
退。
他不再猶豫,默默與其他同僚一同再次如潮水退回了禮堂外。
就在他退出門口,轉身欲將禮堂大門合上的最後一刻,禮堂內的燈光被門外的正午的日光壓下,
一道明亮的光束透過門縫斜斜照入,落在了主席台正中央那道挺拔的身影之上。
那束光照在包國維的額頭、眼角。
金志南怔怔望著他——那一刻,他忽然發現那道身影竟有一絲孤寂,或是更深的東西——他說不清。
就在那束光即將照亮包國維整張面孔之時,厚重的大門“砰”然合攏。
光,沒入門縫,消失在包國維的臉上。
大廳之中,一切重新歸于沉寂。
這一場會,足足開了兩個小時。
當禮堂的大門終于從內打開時,最先步出的,
是各師各旅的一號長官。
那些原本神色自若、談笑風生的大人物,此刻一個個面色凝重,眉頭緊鎖,
在他們身後有的人滿額是汗,也有的人臉色蒼白,嘴唇緊抿。
金志南站在大門一側,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些長官的臉色已經說明很多事情。
那日午後,他換班後趕往食堂用餐時,听到身邊幾名參與外勤的老兵尉官在交頭接耳。
“听說了沒?綏署大樓那邊也出事了。”
“我就在那邊的會議室門口站崗,憲兵處出動兩輛卡車、四五十多個全副武裝的憲兵,
一上樓來就直接沖進會議室抓人。”
“抓了誰?”
“不知道,不過我看有些檔案處、民事科、還有財政處都有人被帶走。”
更有人悄聲道︰
“听說……是軍長親自簽字抓人的。”
這種話,在過去幾乎沒人敢說出口。
但這天,整個豫東軍政系統的氣壓都像是驟然落下一層厚幕。
次日清晨,陣中日報、豫東時報等大型報社頭條新聞引發豫東地震︰
“第三綏靖公署長官包國維宣布豫東進入緊急狀態。”
…………
鄭城南大街的“隆興茶莊”門前擺著幾條長板凳,
三四個上了年紀的老漢坐在板凳上晃著腳丫子,捧著熱騰騰的老碗茶,曬著午陽。
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年倚在茶莊門框上,正拿著今天送來的《豫東時報》,一字一句地念著。
他聲音雖還嫩著,但咬字清楚,帶著點鄭州話里獨有的尾音鉤子,
“……本月十九號,第三綏署‘壬午第 四六號令’發布……”
“啥玩意兒號令?”一個穿著褪色藍布褂的老漢支起耳朵,扭頭問。
少年翻了翻報紙頁碼,“三家——綏靖公署、十一軍軍部、豫東警備司令部,仨頭一塊簽的令!”
邊上幾個拉小車、挑貨的听了,也都圍了過來,有人嘖了嘖嘴,
“哎喲,仨衙門一塊出文書,那是要出大事兒啊!”
少年咳了咳,接著念︰
“……特成立豫東緊急委員會,統籌全區物資、糧政、警政……”
“你不說俺還忘了,今早上東關口那邊的也說,綏署管制不讓隨便拉貨了。”
人群漸漸熱鬧起來,茶莊老板一邊端瓜子一邊樂呵呵地看著,
“後生真厲害,報紙上的字兒全都認得,這早晚以後考個大學,去政府吃官飯都中哩!”
听人夸兒子識字多,便憨笑著揮手,“嘿嘿,不中不中,小孩還嫩著咧,哪能當啥官兒。”
“不中?你娃是文曲星下凡哩!”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繼續翻報,“……豫西一帶旱象蔓延,春灌失效,夏種恐廢……
政府勘災稱此乃數十年罕見之旱象,三分田作兩分收,五口之家恐有餓殍之虞。”
這一段念完,茶莊門前的熱鬧聲頓時壓低了一層。
“哎喲喂,這可是要鬧天災咧!”
一個商都口音的老漢嘬著牙花子,放下茶碗,“俺听俺大舅說,禹縣那邊,溝渠都干死咧,牛都沒得水喝哩。”
“老鄭,這是不是像當年戊辰那一回?”有人朝茶莊老板問。
茶莊老板一听,臉都變了色,連忙擺手︰“哎喲你別提咧!
那年頭……俺就親眼看人吃人,還不是給餓的。”
周圍眾人聞言都有些沉默,他們口中的戊辰大旱就是1928年夏至1930年秋,持續近3年的中原大饑荒,
1928年全省大旱,降雨量不足常年1\3,豫西河水斷流,井枯地裂。
1929年蝗災肆虐,飛蝗蔽日遮天,所過無苗。
1930年蔣馮閻中原大戰導致賑災中斷,軍隊強征糧草,地方無糧,豫西、豫南出現“人市”,幼童售價僅2塊銀元。
豫省政府財政崩潰,無法及時救災,最終導致全省死亡超過200萬人。
“嘖嘖,俺記得那回,西邊洛河都干底兒咧。”
“還不止咧!”旁邊一人插嘴,“曹門大街那邊,鎭不提了……你說這日子能好過不?”
眾人听著不禁搖頭嘆氣。
“哪能又旱咧,這才消停多久,不會的!”,有人此時出言道,
“後生,報上還有啥哩?再念念!”
少年點點頭,繼續念︰“又有日軍特務滲入,偽裝成商人、挑夫、部隊者甚眾。”
“據稱已有十余名地方軍政要員受賄通敵,正由憲兵處押解審訊。
事關本軍戰備安危與大後方安定,豫東全體軍民須配合緊急委員會的命令,隨時向政府舉報可疑分子,舉報成功者獎勵……。”
念到這里,有人一拍大腿,“嗨,這鬼子也忒能打了,前些天俺還見個挑水的,走起路來把腳背兒都蹬起,
背口音不像這邊的,一問就扯別處來做生意的。”
“現在想想,十有八九就不是好玩意兒,真是錯過了!”
“你說這些通敵的……都是官面上的人?”
“是哩!報上說咧,有軍政要員,那可不是尋常人。”
“嘿嘿……”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干咳兩聲,低聲道︰“莫怪今兒早起兒街頭軍人這麼多,怕不是就為這事兒的。”
“唉……這年頭,要不是天不下雨,就是人心不老實。”
茶莊前一陣靜默。
只有少年還在念報,“……為防敵碟破壞,緊急委員會可臨時接管地方各單位、商會、倉儲及交通樞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