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的戰火映紅了半邊天,而豫東卻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
鄭城城頭,十一軍的哨兵打著哈欠,刺刀上的露水在晨光中泛著光。
而商都城街道上,早點攤的油煙混著胡辣湯的香氣飄進警備司令部,包國維正用鉛筆輕輕敲著地圖上蘭封的位置。
\"日軍撤了?\"
軍部參謀長何為難以置信地瞪著情報,\"十四師團主力全退到了商丘,而蘭封就剩一個中隊加三個偽軍團?\"
包國維沒答話,目光掃過另一份戰報——豫南方向,
崗村寧次的華中派遣軍第十一軍正和李棕任的第五戰區殺得尸山血海。
\"華北方面軍這是在作戲。\"他突然冷笑,\"十四師團壓根沒想真打豫東。\"
過去四天,同盟11軍22師在新蔡外圍與日軍交手,雙方都發現了可怕的事實︰
相互撞不動彼此的防線,傷亡卻是在不斷升高,
\"他娘的,鬼子變精了。\"
從師部調去22師擔任少將師長的迷龍踢著戰壕里的彈殼,\"咱們好像佔不了鬼子的便宜了……\"
同樣感慨的還有十四師團長喜多誠一。
他看著傷亡報告直嘬牙花子︰\"包國維的部隊,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人和炮?\"
三天後,日軍主動撤出蘭封的舉動堪稱詭異。
城牆上的膏藥旗依舊飄揚,但巡邏的日軍遠看軍容整齊,近看全是偽軍——真日軍那個中隊早躲進了城內。
盡管蘭封空虛,但是包國維卻依然沒有派部隊越過黃泛區攻佔蘭封,
雙方心照不宣。
第一戰區下達的命令很明確,第三綏署必須保證義陽北線的安全,同時防範豫東日軍的突襲。
說白了,包國維這趟仗不在第一線,只需要防止日軍從北線包抄第五戰區即可。
他調出第二十二師,由師長張迷龍率部南下,前出新蔡以東地帶設防,
三天內展開縱向封鎖線,扼住汝南通道。
包國維巡視完司令部,沒進食堂,也未多留,坐上軍車就出了鄭城。
他身後只帶了一個警衛排、兩名隨行參謀,路線一直朝西南,離前線很遠,卻不慌不忙。
他確實不擔心義陽的局勢。
張至宗的左翼部雖已被壓迫退至桐柏山腹,但通電未斷,指揮未亂,
義陽東郊雖被日軍第十師團突破渡過𤋮t櫻 且黃 卮 悄7妒χ 八 怪 惱膠救海 悴慊啡啤 萆 淮恚 br />
像座倒扣的鐵盆,真要啃,也得費一口口咬。
而城中尚有五千余第五戰區部署的守軍,死守之勢已起,絕不容易拿下。
更何況,第十師團背後還有一把釘子——
廖磊的游擊隊,盤踞在大別山區,時不時出山襲擾日軍補給線,像野狗咬腿,叫人睡不踏實。
南線方向,雖說李品仙與湯恩波之間齟齬不斷,暗爭明斗已有年頭,但這回真打到了禮山縣,
雙方居然達成了共識,死守禮山一線,硬頂第十三、第十六師團的合擊。
而那原本氣勢最盛的十三師團,反倒吃了個啞巴虧。
三十一集團軍的底子全壓上去了,正面防線咬得死死的,連崗村寧次都沒想到湯恩波能頂這麼久。
這一切,也與前不久同盟政府秘密接收北方羅剎的一批軍事援助有關。
而包國維此行走的是南線,前往第四期“以工代賑”重點工地。
這一期工程主軸是在鄭城周邊十四處提前勘察好的地點,修建現代化糧倉群,用于戰備儲糧與軍政調控。
儲存由情報部掌握下的豫東聯合商社采購的糧食。
該工程由第三綏署民政處長、省軍管區主任,包國維身邊的老搭檔陳松柏負責。
工程分六段推進,每個糧倉不止建倉本體,還附帶修路、設崗、設護溝渠等。
太陽直曬著車頭,車廂燙得像鐵。
車出鄭城不到三十里,沿途的景象已經不一樣了︰
路邊麥茬尚未完全犁盡,早稻的田里已有幾處水汪汪的影子,青苗吐綠,
偶有一兩頭黃牛蹲在溝邊,脖上掛著紅布穗子,看見軍車也不抬頭。
再往前,能看到赤膊民夫在田邊打樁拉繩,測糧倉地基坡度,
一線領頭的是二十來歲的年輕隊長,腰別黃布袖章,脖子曬得發紅,手上拿的卻是三角板和折尺,
不像兵,更像技校出身。
車隊過了南鄭坡,在一個叫白崗的小鎮臨時停下。
這片地勢高,水淺,靠近黃泛區邊緣,是整個豫東打井工程最棘手的幾處之一。
剛下車,便見田頭揚起一道塵霧,幾輛簡易農用車正在卸下設備,一支身穿新制淺灰制服的隊伍正列隊點名,
袖章上印著“第三綏署警政第一支隊”幾個字。
這些人不是地方保安團,而是剛剛整編完成的第三綏署警察總隊人員,此次任務不是抓捕逃兵,而是帶隊打井。
帶隊的是副支隊長韓明偉,是模範師的老兵,後調入警政系統,辦事干脆利落。
“司令!”
他遠遠看見包國維下車,快步迎上,行了個軍禮。
“這一片勘定六口井位,其中四口是重打,避開鹽堿帶,深井兩丈六,今天上午剛打通一口,水量穩定,淺層沒異味。”
包國維點點頭,從韓明偉手里接過水質初測報告,翻了翻,又低頭看看地面,
泥是濕的,但不是爛的,井邊插著一根竹竿標尺,上面畫了新鮮的白漆刻度。
他蹲下,用手指蘸了點邊緣水,放在舌尖抿了一下,咂咂嘴。
“澀味不重,帶點苦尾子,應該有碳酸鈣……是硬水,燒開了就沒事。”
他起身拍了拍手︰“這片黃泛區邊緣一帶,以前沒打過深井,是吧?”
韓明偉點頭︰“是。過去多靠河灘水,不穩。這次我們從秦省找來了幾名土工老把式,
按他們的說法,這一帶得從青灰砂層下找壓水根,得繞開第一層的淺鹽帶。”
“那就繞。”包國維低聲道,“貴一點,也得繞。”
他說完,扭頭看了一圈。周圍幾處井坑都搭了簡易草棚遮陰,支著轆轤架,十來個民夫輪換打樁,
有警員負責配餐,遠遠的,還有穿便衣的文書在發放以工代賑糧票。
包國維朝那邊一指,問韓明偉︰“糧發了嗎?”
“上午那口井剛出水,五十兩小米已按工分發放,還額外給了三家缺口糧的貧困戶。”
“好。”他點頭,“這一套流程,往南走,繼續干。”
……
糧倉施工點位于鄭州南郊十里外的高台坡,地勢開闊,水道四通,
向北能望見黃河堤線隱約起伏,向南是一排排剛平整出來的夯土地基,正準備築牆架梁。
放眼望去,地上是一片雜亂而熱烈的動工場面。
男人多在一線,有的推著獨輪車,有的扛著圓木和麻繩,在築基土牆上來回穿梭,
女人們則分在後方,有的淘米煮飯,有的理包發布袋,有的坐在陰棚下捻著草繩、裁布扎布條。
一名身背孩子的婦人正低頭縫補一袋破麻包,另一名少年蹲在一邊,抱著鐵鍬清理積水。
這些人不是征來的,而是通過以工代賑招募來的百姓。
工價不高,但穩,發的是現糧,每人每日定額,按工分發,實打實的口糧。
“這年頭,誰嫌糧食多?”一名滿臉溝壑的老漢笑著對同伴說,“更何況,第三綏署說一斤就是一斤,從不短咱。”
整個工地雖到處都是喊聲號子聲,卻井井有條。
連小孩都知道,拿工票去換糧的時候,不準插隊,不準多領,不準帶人冒名。
一輛軍車沿著灰磚土路慢慢駛來,引起幾名工頭側目。
副官剛下車便快步走前通知︰“司令到了。”
正在基座那頭指揮校對地梁高度的陳松柏聞言,抹了把臉,順手扔下木尺,顧不得拍去一身土,就一路小跑迎了上來。
“軍長!”
他遠遠一喊,聲音沙啞,臉上一層泥灰,灰里透紅,像剛從地底鑽出來。
包國維站在車門邊看了他一眼,眉頭微皺︰“你這是……幾天沒合眼了?”
陳松柏喘了兩口氣,擺擺手笑著道︰“昨夜里滴星,地面下陷,連夜趕著改了下基線,調了兩批人,今天補回來點工時。”
“你這眼楮都黑圈了。”包國維掃了他一眼,“怎麼不回去歇歇?。”
陳松柏咧嘴一笑,泥巴龜裂︰“做這種民生的事,我心里踏實,再一個這期項目是綏署的重點工程,我不守著點不放心。”
包國維沒有再勸,只點點頭。
他走上前幾步,望著那一長排正在吊裝立柱的倉架,木料橫平豎直,麻繩緊扣,基層灌注還未完成,但雛形已現。
“這是第幾號倉?”他問。
“第七號,共五連廒,容積六千石。”陳松柏答,“照這個進度,下月中旬能封頂。”
“好。”包國維看著不遠處一排布棚下的婦人和小孩,又低聲道,“這種能換糧的工事,比槍還穩人心。”
日頭落山時,巡視也基本告一段落。
臨時工地上掛起了兩盞馬燈,光暈在木架之間晃動,照得地上的石灰線與腳印一片斑駁。
人力裝車隊開始收攏器材,外圍巡邏的警衛換班,夜值表從工棚門口傳到調度處,又抄了三份,送往後方。
包國維原本想著就此離開,但見天光漸暗,便順勢與陳松柏一道往工地的宿營點走去一起吃個飯。
沿路還有民工圍在湯鍋邊排隊等飯,鍋里煮的是帶筋的牛骨和苞谷碎米,香味透得遠,幾個孩子忍不住探頭張望。
宿營點設在倉址北側一片臨時搭起的帳篷區,用的是防雨粗布和竹片,
每間四人一棚,內設稻草墊、掛布、蓄水桶,還有幾個是留作醫護室、通信所的,劃線清楚。
陳松柏的住處,就在最靠東頭的一溜帳篷里,外觀並不起眼,與普通工棚沒大差別。
簾子口掛著一塊寫有“總工程處”的破舊門牌,木頭邊角已經翹起。
包國維掃了一眼,眉頭微蹙。
“你住這?”他低聲問。
“嗯。”陳松柏拍拍衣襟,語氣平靜,“棚後是便溝,左邊兩棚是工具房和檔案處,右邊住的是倉建調度科,方便聯絡。”
包國維沒說話,只站在原地看了兩秒。
夜色漸深,風開始轉涼,地上蚊蟲跳躍,帳篷邊幾個民工正在一邊擦腳一邊聊天,聲不算小,語句里帶著好听的豫北話調。
“是我疏忽了,這陣子一直忙著部隊的事兒,沒來看你。”他終于開口,低聲念叨,
“你這住處離主路近,隔得薄,連個外崗都沒有……誰知道工人里頭有沒有夾了日軍的細作。”
陳松柏笑了一下,眼角那抹泥灰因為笑意而崩開裂縫。
“這活總得有人做,”他說,“我既然掛了這個牌子,就不該住得比他們好。況且就這,也比在前線拼命的兄弟們好。”
“話是這麼說,”包國維卻搖頭,“你是民政處長,不是戰場上的排長。”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邊趙錦︰“從今晚起,安排兩個可靠的警衛輪崗值守,夜間輪流坐棚外。
再讓工兵總隊來一趟,在西北角那處舊料場——劃一塊單獨區域出來,改為陳主任的宿營地。”
“是!”,警衛長趙錦立時應答,
“對了,別太顯眼,但帳篷要換新,夜燈要掛雙。人太多了,這里不是軍營,魚龍混雜,別出事。”
陳松柏張了張嘴,最終只“唔”了一聲,沒有再推辭。
包國維看了他一眼,輕拍他的肩膀,聲音低了些︰
“打糧倉是咱的命根子,不能出岔子,但是你也不能出事。”
天徹底黑了下來,遠處倉基工地上的號角吹了兩短,意思是“收工就飯”。
營地一角炊煙正濃,臨時食堂設在一排土坯牆後,是三口大鍋輪番開火,
灶上吊著燈,鍋下燒的是玉米秸稈和柴梢,火光映得鍋底通紅。
工人按工區列隊打飯,每人一個搪瓷碗、一把竹筷,前頭負責舀菜的伙夫戴著草帽,
一邊擦汗一邊嚷︰“排隊!三分口糧三分工!”
“軍長,走去吃飯吧。”陳松柏摘下臂章,卷起袖口,領著包國維繞到後頭,像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工程處職員。
包國維脫了軍上衣,只穿一身淺灰色布衫,腳下是舊布鞋,不說話時站在人群里也並不顯眼。
他們打的飯和工人一樣,一碗窩頭,兩瓢玉米糊,外加一些炒肉片——這算葷菜,
還有一碗湯,里面有兩塊不大不小的肉塊,幾粒白花花的肥肉漂在湯上,散著一股辛淡混雜的香味。
兩人端著碗在泥地邊找了塊空磚頭坐下。對面是幾個年輕工人,穿著褪色的藍褂子,低頭扒飯,嘴里不說話,吃得飛快。
包國維舀了口糊糊,咂咂嘴,咸,偏辣,但能下咽。
他抬眼四望,卻忽然皺了皺眉。
在他身後的一排工人吃飯的地方,很多人碗里全是素的——黃不溜秋的窩頭掰碎泡在清湯里,連一滴油星都沒有。
“怎麼回事?”他壓低聲音問,“這伙食不是按統一標配的嗎?”
陳松柏抬頭看了一眼,沒急著答,反倒笑了一下。
“不是沒給,是他們自己不吃。”
“什麼意思?”
“這批是從豫南逃難來的老鄉,拖家帶口剛來工地幾天。打飯的時候那一勺肉給了,他們自己掏了出來,晚上回棚里給孩子吃。”
包國維怔了一下,神色松了點,眼神卻沉了些︰“舍不得吃?”
陳松柏點頭︰“他們買不起鹽,但是工地上為了補充體力,菜系都是重油重鹽,他們就帶回去給孩子吃。’”
兩人沉默片刻。
鍋灶那邊又響起了敲勺的催飯聲,有人喊著“明天就發工糧啦!記得帶自己的證過來領,千萬別丟了!”
“修起來的糧倉能裝幾千石。”包國維望著前頭夜色中還在吃飯的工人,低聲說,“可他們的吃食卻沒多少……”
陳松柏看出包國維心里的想法,安慰道,“司令,你已經做了很多了,放在其他地方,別說肉了,他們連填飽肚子都難”。
包國維搖了搖頭,抬碗又舀了一口糊糊,仰頭一口喝完。
“還不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