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午後的陽光明亮得近乎過分,江水泛起碎金一般的波紋,一艘輪船正緩緩靠岸,汽笛聲在遠處拖著回音。
藤田明坐在陽台邊的藤椅上,身穿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苟,頭發向後梳得油亮發光。
他並沒有立刻飲眼前那杯黑咖啡,而是執著咖啡杯托的手微微停頓,目光越過欄桿,落在外灘上來來往往的西洋貨輪。
他神情平靜,眼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淡與疲意。
就在這時,另一人踩著軟底皮鞋走上陽台。
那是個裝扮得極為考究的中年男子,白色絲質馬甲、亮面皮鞋、定制燕尾領襯衫,在上海灘這種地方,屬于體面得不能再體面的體面人了。
“ゆビ∼藤田ゾモ!”那人笑容堆滿臉,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的藤椅上,
將手中多余的一杯咖啡輕巧地擺到藤田身前,杯底沒發出一點聲響,
ネギれ會ゆザわサо⑦с嬉ウゆ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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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您,真是太開心了!歡迎回來!)
藤田明側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揚,笑意卻不達眼底︰“莫桑——與其說是見到我高興,不如說是見到金主更高興吧?”
那被喚作莫先生的男子面上神情立刻夸張起來,連忙擺手︰“藤田先生,您這話可真是太讓我傷心了!”
他聲音壓低,語調卻越發殷勤︰“您是真正懂合作、講信用、識大體的大人物,
我老莫這些年和皇軍的人合作了這麼多次,真心話敢說一句——
只有您!我敬愛的藤田先生,待我們這些做事的人,不帶半點看不起,夠朋友。”
他說完,又刻意左右張望了一眼。
陽台一隅極為安靜,午後風吹著遮陽篷發出輕響,只有幾只飛鳥在高空盤旋,偶爾掠過江面,像是在等著哪張桌子上的面包屑。
老莫湊近一點,放輕聲音︰“您從北邊一走,整整快一年了吧?如今換了第八聯隊,這邊的事務……還順利嗎?”
藤田明沒有接話,只伸手端起那杯剛放下的咖啡,輕輕啜了一口。
他看著眼前江水泛光,緩緩吐出一句話,語調溫和得像是在敘述天氣︰
“莫桑啊……你這是又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了吧?”
老莫神色一滯,隨即立刻擠出一臉諂媚的笑,,臉上的褶皺幾乎能夾死蚊子,
“哎呀哎呀,您瞧我這張破嘴!都說了不該打听,非多問一句,您別生氣,真是我這嘴不听話!”
說著,他還真拿手掌“啪”地抽了自己一記,然後趕緊伸手進衣襟里一通摸索,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長條信封。
“我對藤田先生只有尊敬和崇拜,所以听到您回來的消息,就有些激動……”
他輕輕將信封推到藤田明面前,姿態謙卑得幾乎貼到了桌沿。
藤田明瞥了一眼,沒伸手,信封卻輕輕敞開——
那張花旗銀行支票靜靜躺在信封中,票面上e.g. 5000一行在光下反出冷光,抬頭未填,印章倒是蓋得齊整,不容懷疑。
“這不,”老莫湊過來,一邊把方糖一顆顆往他杯里投,“我手里攥著的好些個項目,就等著和您藤田先生合作了。”
“前陣子滿鐵的人,連著找了我三回——說是想合資弄個遼西轉運商會,靠口岸來掙錢。”
他撇撇嘴,做了個“呸”的動作,臉上寫滿了不屑。
“還有海軍那邊,也打听過我,我都一一婉拒了。”
“說實在的,”他臉上堆出笑來,胸口輕輕拍了拍,“我老莫到了如今這一步,錢嘛——不是特別缺了。”
“但交朋友,特別是交藤田先生您這樣有情有義、在軍界關系通天又懂生意的朋友,這才是我最看重的。”
“我們六神貿易公司,從不忘本。”
他笑著替藤田明攪拌著咖啡,聲音也壓低了幾分︰
“如今這世道啊,說句掏心窩子的,皇軍和政府那些人——看我們這些華人商社,哪是看生意?是看肥肉。”
“恨不得一口咬下來,連骨頭都不帶吐的。”
“可您不一樣。是您讓我們吃飽,也給我們台階。這一點,我老莫敢拍著胸脯說,再找不出第二個像您這樣的。”
“真的。”
而藤田明,只是盯著那支票看了兩秒,忽然笑了笑,聲音不大,
老莫听出那是默認,心頭一松,臉上笑紋頓時堆得更深,立刻趁熱打鐵︰
“最近華北那頭可真不太平啊,游擊隊四處竄、鐵路炸了好多回,公路都給炸得坑坑窪窪的,
皇軍在那邊也辛苦——不但得防同盟軍,還得盯後路補給,兵要動,糧先行。”
他一邊說,一邊用指尖輕輕敲著桌面,聲音節奏分明︰
“現在到處打仗,工廠停了、交通亂了,真要大面積恢復生產,沒三年不見效。
可糧食不等人啊。”
“藤田先生您是明白人。”他說著靠近一點,壓低聲音,
“眼下最保值的東西,不是大黃魚,而是糧食!
華北有錢,沒糧;有兵,沒飯。誰能動一批糧食,那就是活神仙。”
藤田未出聲,只是目光微斂,輕輕轉了轉咖啡杯。
老莫眼角一掃他的反應,立刻補了一句︰“我這邊呢,已經打通了緬點總督府的關系——”
他語調頓了頓,像是故意放慢︰“可以從伊洛瓦底江口調出一批米谷,數量不算大,兩三百噸,但趟趟都是真金白銀。”
“因為我給的價碼,比市面上高出一截,
總督府那邊那幾個洋人,也就樂得從原本準備出口南洋的份額里,掰出一部分來留給我們。”
“但——”他抬起手指,做了個“喏”的姿勢,“現在國內進口的糧食都歸皇軍統管,走正常手續批不下來,私調也太容易招嫌。”
他說到這,故意停了兩拍,然後像鋪一張底牌一樣慢慢開口︰
“所以呢,我這邊的意思是——”
他靠近半步,笑容收了幾分,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卻添了一絲帶著誠意的正式︰
“希望您,藤田先生這邊,能出面將這批糧改為軍糧性質的調配物資。”
“這樣一來,從緬點的調撥,到上滬中轉,再到青島登陸,全線就都有了說得出口的名目。”
“這一路上,誰也不敢攔,哪怕是汪府的軍需署,也得給這面旗子讓路。”
他說完這話,微微一笑,像是真心感慨似的加了一句︰
“您一句話,這糧就不是生意,是命脈了。”
外灘風起,陽台外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像是在遙遠水面上敲響的一聲輕錘,穿過雲層與江面,不動聲色。
藤田明終于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動作極輕,杯底踫在瓷碟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嗒”。
“這批糧食,”他開口,聲音溫和,“我可以搞定。”
“但我提一個條件。”
他抬眼看著老莫︰“分利,我要八成。”
話音落下,陽台陷入短暫的靜默。
老莫臉上的笑容像被風吹了一下,沒完全散,卻明顯褪了光。
他那雙一向靈動的眼楮,盯著藤田明看了兩秒,語氣卻還在維持一絲平和︰
“八成?這……”
他嘴角抽了一下,干笑著搖頭︰“藤田先生,這條路從頭到尾,全是我們六神的人在跑——”
“從總督府、仰光碼頭打點到伊洛瓦底江內河運輸,中轉、人手、消耗可全是我們的人。”
“這一路多少關系、多少口子要喂?我們能撈多少您也不是不知道。”
“您一句話,要八成?這是不是……”
他話沒說完,藤田明卻已輕輕抬手,語氣仍舊不高不低,卻精準切斷了他所有的借口︰
“莫桑。”
“我不是在跟你打商量。”
他語氣忽然慢了下來,帶著一種不咸不淡的疲憊,“你以為糧食下了船就萬事大吉了?你知道這路上要過幾道關?”
他輕輕豎起幾根指頭︰
“上滬警備司令部,海兵隊,青島海防司令部,膠濟線總調度處,津浦鐵路保安軍統轄處——”
“再加上第四師團上下、兵站部、憲兵隊、特高課臨時派駐組。”
“還有華北駐屯軍司令部!軍部運輸監理部、駐屯軍軍需補給課、北支憲兵司令部、華中軍政聯絡部。”
他頓了頓,慢慢掃了一眼老莫︰
“沿線的中隊長、憲兵小隊長、聯絡官……一個個都得打點。”
他頓了頓,帶著一絲自嘲︰
“每個人都要分,每個部門都要吃。”
“你以為我是坐辦公室等回扣的嗎?”
他看著老莫,眼神淡淡,仿佛在講一個毫無懸念的結論︰
“我不過是替長官們,跑腿罷了。”
此話一出,藤田明語氣平緩,神情如常,甚至嘴角還掛著一點略顯無力的苦笑。
那表情若是讓外人看見,倒真像是個身不由己、被層層壓榨的中層軍官,說得全是實話,半句無水分。
可老莫坐在他對面,眼角微垂,心里卻悄悄冷笑了一聲︰
——老狐狸。
表面一副替人跑腿、不得已而為之的苦相,實則字字有刀,套路連連。
他知道,藤田明這是在試探自己——看自己到底真的是為了圖利還是為了那條線。
他壓下心頭的情緒,裝作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抬頭望著遠處外灘的江水︰
“哎……您說得對,確實,哪里都不清淨了……”
說著,他側過身,又把剛才那杯快涼掉的咖啡推回中間,聲音微微低了幾分,卻也帶出幾分商量的口吻︰
“八成呢,我們是真虧不起。”
“實話講,我六神這邊也不是鐵板一塊,下面的伙計、兄弟、倉口、碼頭都得打點,走一趟線路不比平時捎信。”
“但藤田先生既然肯出這個承諾,那我老莫也不能不講交情。”
他說著,頓了一下,眼神帶了點退一步的味道,終于開口︰
“這樣吧——您佔七成,我們三成。”
他看著藤田明的臉色變化,又馬上補了一句︰
“三七分,您看,您這邊負責通天;我這邊負責通地。都是走刀尖子上掙錢的命,咱誰也不容易。”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臉上的汗光與笑意交織,像是剛從賭場里押中了一注,又像是賭徒在牌局中試圖換張底牌。
藤田明沒有馬上答話,只是手指輕輕敲著杯蓋,一下、又一下,聲音不輕不重。
片刻後,他終于點了點頭︰
“好,三七。”
“不過你要記住,不能運除了糧食以外的東西。”
“哪怕只出事一次,連你的人帶你那條線,一起死。”
這話他說得不疾不徐,連音調都未變,倒是讓人心中一凜。
老莫臉上的笑紋微微一僵,但仍舊撐著笑容,點頭如搗蒜︰
“不會的,不會的,絕對出不了岔子……我老莫和您合作了那麼久,是懂規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