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眼皮微抬,目光像兩粒浸在冰水里的黑豆,先掃玄誠子——後者正努力把一截冒煙的袖子往身後藏;再掃墨雲風——墨雲風尷尬地用腳把散落的經文往一塊兒攏;最後落在殿側那位年輕人身上。
那年輕人二十出頭,短發只到耳際,鬢角修得方稜見線,像剛還俗的和尚;身上卻穿一件窄袖胡服,衣襟用銅扣子,腰間掛一只皮水囊,十足的西域行腳商打扮。
玄清真人竹杖一點︰“雲風,听說你要把風雲觀改成——道觀?”
最後兩字輕飄飄,卻像兩片薄刃。殿角那只銅香爐“當啷”一聲,爐蓋自己跳開,里頭殘灰直沖梁上。玄誠子心頭一哆嗦︰師祖的“言出法隨”竟精進如斯!
墨雲風撲通跪倒,額頭抵地︰“師祖容稟!如今佛教東傳,白馬寺香火日盛,連隔壁山頭的土地廟都學著敲木魚。弟子若不把風雲觀擰成一股繩,怕是要被擠得連香爐都擺不下……”
“所以就要學禿驢敲木魚?”玄清真人聲音不高,卻震得殿宇嗡嗡。
墨雲風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找補,玄清竹杖忽地一轉,直指鄧晨︰“此子何人?鬢發短如還俗僧,衣著怪似胡商賈!”
鄧晨不慌不忙,深揖到地︰“晚輩鄧晨,見過真人。”
“不必報名。”玄清真人左手掐訣,右手一甩,七枚銅錢從葫蘆口魚貫而出,叮叮當當落在青磚地上,排成乾卦。銅錢旋即自轉,乾卦變巽卦,巽為風,主進退不決。
“乾變巽,風動而天不應,非此世之人!”老道抬眼,眸中精光暴漲。
殿里頓時安靜得能听見香灰落地的聲音。玄誠子連呼吸都忘了,心里只蹦出兩個字︰妖孽!
鄧晨卻笑了,笑得牙尖嘴利︰“真人好眼力。晚輩確實來自兩千年後,不過肉身凡胎,絕非奪舍。”
玄清真人盯著他看了足足五息,忽然朗聲大笑,笑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好!老道三十年未遇對手,今日便與你論一論!”
他竹杖一挑,七枚銅錢嗖地飛回葫蘆,發出清脆的“當啷”一聲。玄誠子懸到嗓子眼的小心髒這才落回胸腔,卻又被下一句話嚇得差點蹦出來——
“雲風,開丹房,備茶!老道要與這位……‘未來人’徹夜長談!”
玄誠子哀嚎一聲,捂著胸口踉蹌兩步︰徹夜?老道的“徹夜”起碼六個時辰起步!我的回籠覺啊……
小道童們忙不迭地去備爐燒水。玄清真人路過玄誠子時,忽然停步,彎腰撿起那枚“萬歷通寶”,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伸指彈了一下,銅錢發出悠長的顫音。
“香火錢?”老道似笑非笑,“味挺雜,有韭菜盒子,還有……羊油辣子?”
玄誠子汗如雨下,嘴角抽搐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回、回師祖,弟子今早吃了倆韭菜盒子,可能沾了味兒……”
玄清真人“嗯”了一聲,把銅錢塞進他手里︰“下回偷吃,記得擦嘴。”
玄誠子捧著銅錢,只覺燙手山芋,恨不得原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丹房門吱呀一聲闔上。銅鼎里炭火未燃,一縷青煙從鼎蓋縫隙里蛇一般探出,像是對即將到來的辯論提前打了個招呼。
丹房門一關,外面的山雀也跟著噤了聲。屋里只有一座八卦爐,爐壁因年久失修,裂口像老樹的嘴,黑 地吐著余溫。爐旁一張矮腳案,案上殘卷、碎瓷、硫磺塊、鹿角霜胡亂堆成小山。空氣里飄著一股焦糊混著松脂的味兒,像誰剛把老君煉丹的鍋燒成了糖醋排骨。
玄清真人盤腿往蒲團上一坐,竹杖橫放膝前,葫蘆里七枚銅錢因慣性又叮叮當當響了一陣,像在提醒眾人︰老頭兒雖老,脾氣不老。
“開始吧,”他抬抬下巴,“誰先自投羅網?”
墨雲風剛想張嘴,爐底“ ”地竄出一簇藍火苗,像鬼火搶答。原來炭渣里夾了沒爆開的硝石,遇風復燃,火星子直撲墨雲風的發髻。
“嘶——”墨雲風手忙腳亂拍火,一縷青煙自頭頂裊裊升起,帶著淡淡的蛋白質焦香。
玄清真人眯眼︰“爐炸發梢,天示警也。”
鄧晨彎腰撿起那塊惹禍的硫磺,指腹捻了捻,突然咧嘴︰“真人可知,這玩意兒若在密閉鐵罐里加熱,再加二兩炭粉、七錢硝石,能把山門轟到天上去?”
玄誠子正端著茶盤進門,聞言手一抖,紫砂壺“啪”地碎成八瓣,茶湯潑了滿地,像一幅即興的潑墨山水。
“咳咳,”玄誠子干笑,“貧道去換壺熱的……”
“不必。”玄清真人袖袍一拂,碎瓷片竟像被線牽著,嗖嗖飛回托盤,疊成一座微型白塔,“接著說,貧道也想听听怎麼把山門轟上天。”
鄧晨把硫磺塊輕輕放在案中央,像擺一顆棋子︰“真人,丹爐炸了,您說是天道示警;可換個角度看,它提醒咱們︰火可煉丹,亦可煉災,關鍵在人。若因噎廢食,把爐子封了,那才真叫逆天。”
他抬手在爐壁裂痕上比劃︰“裂縫里透風,火借風勢,才炸得響。同理,道若自封,裂縫越來越大,終究會炸。立教,就是給這裂縫加個箍。”
玄清真人輕叩竹杖︰“箍?我看是枷鎖。道本無名,強名曰道;教卻有名,名立則私。一旦立教,必有門戶、有高低、有香火錢——”
他斜乜玄誠子,後者正悄悄把腳邊一塊碎瓷往袖子里塞,聞言僵住,訕訕把瓷片放回白塔尖。
“真人所慮極是。”鄧晨居然點頭,“可真人可知後世怎麼罵咱們?說老莊之後,道家成了隱士收容所,高則高矣,卻半點不接地氣。百姓求雨,道士只會說‘心靜自然涼’;和尚卻肯抬著佛像去曬,曬得滿頭大汗,百姓就覺得人家心誠。咱們再清高下去,嵩山都得改名叫‘少林西院’!”
“噗——”墨雲風沒憋住,笑出一聲鼻泡,趕緊用袖子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