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森看了余華一眼,忽然伸出手去“余華,你是參加改稿會的浙江作家余華?”
余華吃驚“你怎麼知道的?”
“我叫史鐵森。”二人握手。
史鐵森又笑道“首先,你一口浙江口音,普通話很不標準。其次,你白襯衣領子都黑了,應該是剛跑了長途,還沒來得及換衣裳,從杭州到北京要坐好幾天車吧?第三,我看到你從隔壁旅館出來的。這次改稿會,我听人說同屋室友是一個從浙江來的作家余華。綜上所述,應該就是你了。”
余華很失望“還是沒有嚇著你,沒勁,相當地沒勁兒。”
史鐵森“我以前插隊的時候可是大隊民兵,專門抓你這種破壞生產建設的敵人,早鍛煉出一雙分辨敵我的火眼金楮。”
余華哇哇大叫“這麼說來,我像壞人了?”
史鐵森閉口不言,旁邊店老板插嘴“是有點像。”又把余華氣住。
老實說,青年時代的余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國字臉寫滿正義,被人說成壞人,念頭難免有點不通達。
史鐵森說聲別忙,他先看看磁帶,就跟老板聊起來,問何情的新歌怎麼樣,賣得如何?
余華對音樂興趣不大,尤其是對流行音樂。做為文藝青年,感覺俗了。現在的歌兒,特別是從海外傳來的基本都是情情愛愛,傷春悲秋,一句話概括,就是“我愛你,你不愛我。你愛我,我不愛你。我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愛了,最後不得不分開。”完全沒有內涵,純粹浪費時間。
至于古典音樂,對不起,听不懂。
就在旁邊等著。
老板回答說,廢話,那可是何情啊,能賣得不好嗎?前段時間音樂公司那邊又消息說小批量放了些盒帶出來,于是今天都有人過來問新專輯的事情,搶手得很。現在是只要手頭有貨,不愁賣不出去,跟撿錢一樣。這位同志,我看你腿腳不方便,咱關愛殘疾人,便宜點給你,五塊錢一盒。
史鐵森表示有點貴了。
余華在旁邊插嘴說“老板,我看你這磁帶都沒有封面,是翻錄的,五塊錢一盒你知道是什麼概念嗎,要上一禮拜班了。”
老板冷哼“怎麼,你還想要原聲帶啊,是的,音樂公司那邊確實流出來一些。知道有多少嗎,才幾百盒。可那玩意兒能落到我們手上,都送去各大電台作廣告宣傳了。對了,那什麼歌迷會里還有些,知道值多少錢嗎,四十塊一盒,概不還價。”
余華嚇了一跳,搖頭“四十塊錢買盒原聲帶,不值得。”
老板“千金難買爺喜歡,喜歡的東西,再多錢也值得。而且,這東西有收藏價值。”
他又介紹說,現在各大音像店里何情的磁帶其實都是翻錄的,里面就兩首歌。你買了盒帶,店里可以免費幫你錄點其他歌進去。對了,殘疾同志,你想錄點什麼?這櫃台里的音樂隨便選。
史鐵森搖頭“不用,太麻煩,我就听何情的兩首歌吧,錄別的進去沒意思。”
何情最近一年好紅,余華在文化館上班的時候,單位就有個何情的狂熱歌迷。宿舍里貼滿了她的海報,見天把錄音機音量開到最大,余華被“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搞得很煩。
他和史鐵森回旅館的路上禁不住吐槽“鐵森,依我看來,何情的歌都是小情小調,靡靡之音,太消磨斗志。”
史鐵森哼了一聲“藝術是多種多樣的,你不喜歡,但不能讓別人不喜歡。所謂,參差多態才是幸福的本源。你要听洪鐘大呂,我偏偏愛那婉約柔美為賦新詩強說愁,各花入各眼,你管得著嗎?作家又怎了,咱們寫作別總想著教化。教化什麼呀,孔子幾千年前就開始教化百姓,結果呢,結果任何時代該有壞人還是有壞人。寫作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首先是自己情感的宣泄和表達,是為自己而寫的。你一拿起筆,首先就存了功利之心,我個人是有看法的。”
他是真的生氣了。
說完,就不搭理余華,徑直推車進了屋。
余華沒想到這哥們兒說生氣就生氣,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放下行李,收拾床鋪。換上干淨衣服。又把口杯放置在桌上,里面插上牙膏牙刷,毛巾掛門口的鐵釘上。
“對了,鐵森,這次改稿會總共來了幾個作家?”余華捧著剛泡的一杯高沫問。
“不知道。”史鐵森神色很冷淡,他已經趴在寫字台上開始寫稿。
余華“挺勤奮啊……嗨,你怎麼不說話……鋸嘴的葫蘆……”他在文化館的工作除了逛街就是看書,館里有一座藏書上萬冊的圖書館可供選擇。在那里,他讀了《空谷蹄音》讀了《子夜》,讀了《紅旗譜》。補齊了自己所摯愛的川端康成的所有作品——那些從前的大毒草。另外,館里還有座對外開放的圖書閱覽室,放著幾十本新出的期刊。
做為一個職業作家,新一期的刊物都是要拉一遍的。這一年來,史鐵森的作品幾乎每個月都會出現在文學期刊上。有短篇小說,有散文,篇幅雖然不長,但積攢下來量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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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哥們兒,每月都有幾萬字發表,迎來爆發期。
余華卻不知道,史鐵森是個勤奮的作家,從八十年代開始進入文學創作領域,每天都要寫幾千字。直到九十年代,總字數達驚人的兩百萬多字,當真是著作等身。
“對了,鐵森,你一個北京人,怎麼這里來住,小旅館哪比得上家里舒服?”余華還在嘮叨。
史鐵森抬起頭,鏡片後的眼楮里帶著不滿“余華,你的話太多了,我在寫作,很忙。一個人最大的美德是不要打攪別人,尤其是不能對別人的事兒指手畫腳。”
這就尷尬了。
余華嗯嗯兩聲,終于閉上了嘴。
他坐那里感覺實在沒意思,索性也拿出紙筆,坐史鐵森的對面開始寫稿。
咦,寫什麼呢?
余華忽然感覺內心中有點茫然了,他今年的創作狀態很好,在杭州和南京的刊物接連發表了兩部短篇小說,在文壇嶄露頭角。現在的《星星》又被北京文學看中,參加了改稿會。如果不出意外,應該能夠被刊載。
連續幾部小說的創作下來,有點掏空他所有靈感的意思。現在猛地提起筆,內心中竟空蕩蕩的,實在沒有什麼可拿出來得。
在桌前坐了半天,筆尖的墨水都凝結了,竟還是沒寫一個字。
相反,對面的史鐵森運筆如風,唰唰唰,就沒停過,轉眼就寫了兩頁稿子,大約五六百字。
史鐵森抬頭看了他一眼,表示同情,然後繼續伏案。
余華憋屈啊,瑪德,把史鐵森給比下去了,那可怎麼行呢?我必須寫,飛快寫,比史鐵森寫得快寫得多,不能輸。
那麼,寫什麼呢?
余華心中突然想起讀《風雨天一閣》那夜的情形,想起自己所受的孫朝陽式的巨大震撼,想起江南的淒風苦雨,想起那濃得化不開的黑夜,一種悲傷在心中彌漫開了。
仿佛受到一只無形的手所指引,他落筆了。
他要寫一部短篇小說,寫寒冷中的溫暖,憂傷中的溫柔,寫一個女子,寫老家海鹽。
這一寫,狀態就起來了,也不考慮什麼文法和謀篇布局,然後就是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徹底放飛。
鋼筆在紙上彷佛活過來,流水一樣傾瀉,這種痛快勁兒真是前所未有。
寫著寫著,余華抬起頭。對面,史鐵森也抬頭,二人目光踫到一起,然後又落到對方稿子的頁碼上。
稿箋紙的右下角都有個第幾頁的標注,免得寫稿的時候弄混了。
余華寫到第四頁,史鐵森寫到七頁。不過,余華視力好,體能好,看他的速度應該能很快追上來。
史鐵森心中一凜,又埋頭繼續碼字。
大史又寫了兩頁,抬起頭,一看,誒,余華已經寫到第八頁了。這人……筆頭子怎麼快成這樣?亂寫涂鴉的吧?
恰好余華也抬起頭看過來,二人目光再次踫在一起。
他們是較上勁兒了,內心暗暗發誓,絕對不能輸了。
就這樣,兩人一口氣寫下去,直到寫到日色西沉。
史鐵森滿意地放下筆,甩了甩發酸的手腕,伸手去拿煙,卻摸了個空。
他寫作的時候會一支接一支抽煙,一個下午寫下來,地上已經扔滿了煙頭。
終于完成了今天的寫作量,他心中高興,準備再抽一支享受享受,特麼的煙竟然不見了。
轉頭看去,余華正愜意地躺在床上,嘴里叼著香煙,吞雲吐霧。
史鐵森“你拿了我的煙?”
余華“我抽的是自己的煙,亂說話可是要負責的。”
史鐵森“胡說八道,你抽的分明是我的健牌,你看看這白色的煙屁股,不就是。這種進口煙外面可買不到,我還是托關系讓人從國外帶回來的。”
余華得意洋洋從枕頭下面摸出kent煙盒“如果我說這煙也是我托人從國外帶回來的,你相信嗎?”
史鐵森“我不信,那就是我的,你可以看看煙盒口沿上寫著我的名字。”
原來,大史有個很奇怪的癖好,每次寫稿子抽煙的時候,都會在香煙的口沿上寫自己的名字,用來試試鋼筆的墨水落筆效果。這年頭的中華墨水質量不行,寫著寫著就會凝在筆尖。所以,干文案的朋友都會在寫稿的時候在旁邊放一張草稿紙,鋼筆不出水的時候就會在上面一通亂畫。
余華一看,煙盒上果然有史鐵森三個小字,頓時大奇“我的煙你為什麼要寫上自己的名字?”
史鐵森“你怎麼能這樣?”
余華跳起來,拿出兩盒牡丹塞史鐵森兜里“別生氣,我兩包換你一包。”
史鐵森拿嬉皮笑臉的余華還真沒有辦法,只能不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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