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暄妍漫步來到另一座軍帳中。
雖說太子教人毆打封墨, 替齊宣大長公?主出氣,只是設了?一個障眼之法?, 並不曾真的?棍不容情?,但?皮肉傷勢還是要做些逼真樣式的。
封墨的?皮,被打出了一層血跡,但?傷勢不深,不過外傷,現已涂抹了?金瘡藥,已可下地活動自如,只是還不能坐。
少年將軍眉目英朗, 臉色有些發白,唇色也褪了?一點紅,依舊姿態昂揚,不墜凌雲志氣, 好似未曾受到分毫的磋磨。
他似乎正要去?尋什麼人,湊巧,與太子?妃于軍帳前相遇。
封墨行禮, 擲地有聲︰“末將拜見太子?妃。”
師暄妍道?︰“無需多禮, 封少將軍可是要尋杳娘?她上妝去?了?, 女兒家上妝須些時辰, 我有話想問封將軍,封將軍如無別?事,可否先為我解答一二?”
“太子?妃言重了?, ”封墨再度施禮, 態度誠懇, “末將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雖應許了?,只是心頭?仍有疑惑, 那個小娘子?,分明說好了?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他固然是不想教她瞧見自己挨打的?慘狀,免得她擔心,可都已經打完了?,她怎麼也不來看他一眼?
他仿佛能想見,女孩子?哭得眼眶漫出紅暈,好似一雙玲瓏可愛的?兔子?眼,臉蛋上滿是淚痕的?模樣。
他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娘子?,告訴她,這不過是皮外之傷,他皮糙肉厚,不打緊的?。
然而這時四下尋望,卻不見那個嬌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也許太子?妃說得對,她果真在上妝吧。
應是不想被他看見她哭得淒淒慘慘的?狼狽模樣,正在借用妝粉遮掩。
師暄妍玉指輕觸旁側的?春風,指向放鷹台外那條清澈的?閃著日光鱗斑的?溪流︰“可否借一步說話?”
封墨點頭?,與太子?妃相與步行來到溪邊。
他不知太子?妃要問自己何事。
但?封墨一路行來,算想,他與太子?妃人生際遇頗有相似之處。
他們都誕于宣景初年,同樣一出生,便被妖道?讖言所?害,流離于家門外十七載不得歸。也許太子?妃要問的?,正是與十七年前妖道?之亂有關的?事。
師暄妍將手攏在袖中,垂下視線,看向水面斑斕的?日暉。
灼灼耀眼的?光,被牽入少女的?瞳仁中,映亮了?無底的?心事。
“你當眾拒婚,違抗聖旨,封老將軍知悉以?後,卻不曾怒火三丈?”
封墨汗顏︰“是我對不住家中,阿耶與阿娘雖對我失望了?,卻不曾大發雷霆。”
師暄妍問︰“他們打算如何處理?”
封墨叉手回話︰“回太子?妃,家父自知,家門狹仄,有負皇恩,這樁婚事已無力回天?,是以?他已寫好辭官文書,打算攜府上家眷,告老還鄉。”
因為封墨的?一次任性?,因為他看上了?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娘子?,封家父母,卻能做到如此地步。
師暄妍的?心弦似被春風撩撥,一陣發顫,余音不絕。
喉舌微微發緊,她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年將軍︰“敢問少將軍,十七年不得歸,你與二老,是如何做到心中沒有半點隔閡的??”
封墨笑了?一下,或許是因同病相憐、遭逢類似的?緣故,談了?幾?句話之後,封墨對太子?妃生了?親近之感,不再謙恭疏離。
“這些年,我一直被父母寄養于天?水。天?水離長安並無多遠,父母身體康健,每隔幾?個月,便會來天?水陪我住上一段時日,我自小便不覺得父母離得很遠。吃飯穿衣都是父母教的?,槍法?兵略,也是父親手把手傳授,所?以?,自然不存膈膜。”
他向太子?妃解釋著,並添了?一些細節。
每到夏至,阿耶過來,帶他下河捉魚,父子?倆背著魚簍,將吃不完的?活魚沿街叫賣,冬天?來臨,阿娘親手縫制的?衣衫總不可少,他個頭?竄得快,每年都要換新的?衣衫,一件一件,都是阿娘親手做的?,學?武時擦破的?洞,也是母親一針一線地縫合。
母親最會煲魚頭?湯,她烹飪的?湯,鮮美可口?,從來沒有半點腥氣,是他與阿耶的?最愛。
除了?他的?身上衣,阿耶身上的?全副行頭?,也都少不了?母親的?手筆。
父親一生鐘情?母親,不納妾室,知母親生產後體質下降,也不再另外生養。
他們一家人,從來都不覺得與旁人的?家庭有何不同,他們平凡、簡單、快活,只要安閑自在,便仿佛十七年前那件事從來不曾存在過。
那也幾?乎,是師暄妍夢中場景。
是她敢夢,卻不敢想的?人生。
原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還可以?這樣。
所?以?,她被放在洛陽江家,十幾?年沒有等到一句父母的?問候,也不見他們來看過她一回,更不曾得到母親親手做的?衣物?,親手煲的?湯,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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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被拋棄了?。
一切雖有因由?,可卻怪不著他人,是師家父母天?性?如此涼薄,他們對子?女本就談不上關愛,即使她自小長于侯府,那境遇,怕也好不了?多少。
她固然如此,就連為家門增添榮光的?師旭明,也因師遠道?的?雄心而被逼迫著與陌生之人聯姻,為此他們戕害了?他心愛的?娘子?,害他遠走南地,多年不歸。
補充這些細節,是封墨故意的?。
他喋喋不休地說完之後,觀摩著太子?妃似入了?迷的?反應,見太子?妃目光中一會羨慕,一會茫然,一會自嘲,封墨便閉了?口?。
涼風拂在身上,有些冷意,衣衫下,她的?身子?輕輕發著抖。
師暄妍伸出手,將鬢邊的?一綹碎發往耳後繞了?繞,低聲道?謝︰“多謝你,解我心中多年疑惑。我可否再多問一句。”
封墨道?︰“太子?妃但?問無妨。”
師暄妍認真地觀察著他的?臉色,道?︰“你可曾,怨過太子?殿下?”
頓了?一下,師暄妍沉吟著,附加了?一個細節︰“怨過,哪怕一分一厘?”
只有一厘怨恨也好。
至少,顯得她不是那麼孤獨而可笑。
可事實偏偏就是,封墨神情?鄭重,緩緩搖頭?。
“為何?”師暄妍惶惑。
封墨知道?了?太子?妃的?來意,他和顏悅色地道?︰“末將並未因當年妖道?之禍,感受到人間的?艱酸,父母朋友我盡有,不過是不能于長安長大而已。故此,我從來不曾心頭?有恨。末將與太子?殿下,名為君臣,實為知己之交,殿下乃臣之好友,如曾有怨,何至于斯。”
師暄妍雖懂,卻又不懂,或許封墨天?性?開朗,又未曾經受苦楚,心性?彌堅,屹如磐石,所?以?不曾動搖吧。
封墨蝦了?蝦腰︰“末將以?為,即便應當有怨,此事也非殿下之過。殿下當年,只是一個三歲幼童,一個人細想幼年,只怕都記不得三歲那時的?事了?,他當年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怎知長安城出了?這個妖道?,非要為此遷怒,對殿下是不公?平的?。”
師暄妍的?瞳孔,仿佛日光下的?溪水,因他這句話,激烈地搖晃起來。
“那聖人呢,你也不曾怨?”
“不敢,”封墨道?,“末將也不曾怨。聖人愛子?情?深,所?以?受讖言所?裹挾,雖是過失,卻發乎于情?,臣既不敢責怪,也不忍心責怪。”
那逝去?的?十七年,對封墨而言,如彈指一揮間。
他的?童年完整無損,他平安健全、安樂無憂地長到了?十七歲,受陛下賞識,得太子?重用,人生軌跡,似乎並未因此產生過偏差。
師暄妍想,自己與封墨的?分歧,癥結不在于聖人與太子?,原來是在于師遠道?與江夫人。
她明白了?。
寧恪與封墨相交、熟識,了?解封墨的?一切,也知曉,封墨從來不曾因為那件舊事與他懷有怨懟。
所?以?起初,當她說出,她恨他時,寧恪才會覺得受了?冤枉。
是啊,不只有封墨。
就連于齊宣大長公?主的?千秋宴上所?見的?翠屏縣君,她沒有出身于仕宦之家,也面臨了?同樣的?困境。
她的?父母是選擇,拋舍下長安已經打下的?家業,與尚在襁褓之中的?愛女,一同南下經商。
在他們心中,有孩子?的?地方,似乎才是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
這應是大眾的?觀念,獨師家是個異類。
至于她,師暄妍想,她從來都不是被聖旨驅逐,而是被父母拋棄的?,就算沒有那道?聖旨,相信他們也多半,只拿她視作聯姻的?工具,鞏固家族的?踏腳石,興起之時,便如對待江晚芙,摸著哄著,一旦起了?利益相關的?沖突,便隨手無情?地丟在一旁,乃至祭天?。
那麼自今以?後,她就忘了?那件事吧。
天?高雲淡,正是昭昭春日,往事已矣何須沉溺,沒得敗壞了?踏春游行的?好興致。
師暄妍要走,封墨環住了?她︰“太子?妃。”
她歇下腳步,從旁回眸。
封墨跟上半步︰“太子?妃問完封墨,封墨也有一句,欲問太子?妃。”
師暄妍想,自己問了?封墨這麼多問題,他都如實回答,他問自己一個,自己也的?確不該藏著掖著,反倒顯得小氣。
她微笑著拂袖︰“你問吧。”
封墨道?︰“太子?妃可心悅于殿下?”
師暄妍是想過,封墨可能會問一個刁鑽的?問題,卻沒想到,封墨還能這般大膽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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