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瑾也發現自己作為一個門外漢，在馳騁疆場多年的楚雲琛面前可能無法掩飾，只能生硬地轉開了話題。
“王爺覺得陳姨娘的話可信嗎？”
“可信，但不可盡信。當年她離開衛國時，衛國太子不過總角之年，羽翼未豐，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對兩個弟弟下手？這樣說，未免太牽強了些。”
甦瑾莞爾，“是啊，廖慧今年十五歲，她最晚也是十五年前來到了楚國，那時的衛衍還是甦衍，她並不認識這人，更和他沒有交集，如今卻為了自保，拿他作擋箭牌。”
楚雲琛淡淡地說:“看來你很為衛衍不平啊。”
甦瑾錯愕地說:“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話說回來，你是如何發現她的身份有異的？”楚雲琛忽然問。
陳姨娘到底只是甦瑾的病人而已，她是怎麼察覺到，陳姨娘不是楚國人的？
甦瑾一愣，隨即語氣輕松，“我第一次去給她治病時就有疑慮了。她因為身體原因在屋里擺了炭盆，又拿爐蓋將其蓋緊，想必是害怕煙氣從里面出來。”
甦瑾緩緩道:“像這種蓋爐蓋防煙氣的行為，是宮廷中的宮女們才有的習慣。”
勛貴人家用的大多數都是上好的銀絲炭，這種炭燃燒時無煙且不易熄，根本不需要爐蓋。
普通人家用的炭煙氣又多又嗆鼻，光用爐蓋沒有用。
只有宮女們，她們身在宮廷，冬日里用的炭質量比一般人的好，卻有一個煙氣大的缺點，她們便會用爐蓋將炭盆蓋住，這樣可以防止煙氣燻人。
楚雲琛望著甦瑾，她說起宮女生活時沒有絲毫停頓，看得出來她很熟悉這些。
“對了，”甦瑾忽然想起盧玉安來，“盧玉安被侯夫人逐出侯府後去了哪里？我總覺得，這種禍害去哪里都不安生。”
甦瑾從來做事都是斬草必除根。
楚雲琛道:“他離開侯府後就被馬三彪和謝昆帶走了，我叮囑過他們，留他一口氣。”
楚雲琛的聲音平淡無波，不含一絲殺意，卻在只言片語間判定了盧玉安的生死。
甦瑾了然，盧玉安不能死，但可以讓其他姑娘不會再像馬月一樣，受到他的傷害。
“馬月”甦瑾踟躕片刻才說道，“算是無妄之災了。”
那日去馬家，那樣潮濕憋悶的房間里，面白如紙的馬月就那樣悄無聲息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甦瑾都感覺不到她的生氣。
她的脖頸間還有勒痕，甦瑾微微掀起她的袖子，也看見了上面新鮮的疤痕，如果繼續這樣，用不了多久，她這條胳膊就會步瑤公主的後塵。
“馬三彪托我轉告你，他要替他母親賠個不是。”
甦瑾想了想，平靜地說:“何必向我賠不是呢？真正被耽誤的人是馬月。從一開始，她的情緒和感受就沒有被人在意過，不論是街坊鄰居，還是那些至親。”
所以她要用結束生命這種極端的方式來逃避這個讓她感到不適的世界，然而即使是這樣，她的母親依然認為這是她的問題。
沒有出現這些事情時，他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一旦出現了這樣的事情，那些靠彼此遷就而建立起來的親情便逐漸變質。
因為馬月不再是街坊鄰居口中那個懂事又乖巧的女兒，所以父母對她的包容與寵愛也就此結束。
愛，是有條件的。
甦瑾垂下眼眸，手中的韁繩握得越發地緊，身下的馬兒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情緒，不安地嘶鳴一聲，馬蹄隨即揚起。
甦瑾頓時回神，就見楚雲琛驅馬向她靠近，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韁繩，然後有條不紊地將她身下的馬兒安撫好。
“在馬上還敢分神？”
楚雲琛低沉的聲音從甦瑾的頭頂傳來，他身上清冷的氣息仿佛在那一瞬間將她包圍住。
明明是冷冽的，卻如干涸已久的枯井里流入了寒涼的清泉，沁人心脾。
甦瑾在這樣的清與冷中徹底清醒。
“大概我不是騎馬的料。”
她人生第一次騎馬差點把腿跑廢，人生第二次騎馬又差點被馬掀翻，甦瑾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馬的鬃毛。
楚雲琛見她並未受驚，便收回了手，退開一點距離，那種冷冽的氣息就逐漸退散。
“熟能生巧，大多數人的騎術都是練出來的。”
楚雲琛說罷，問甦瑾還要不要繼續。
甦瑾見楚雲琛說是跑馬，卻和自己慢悠悠地圍著馬場轉悠，他身下那匹馬已經很不耐煩想要一躍而起了。
也就順勢下了馬。
楚雲琛讓她回屋休息，自己則在馬場上肆意地放馬奔馳了許久。
甦瑾沒有回去，而是站在廊下看著楚雲琛跑馬。
他挺立于馬上，身姿矯健、力量勃發，身下的馬兒勢不可擋，而他游刃有余。
甦瑾猝不及防地想到了那個夢，夢中的楚雲琛率領數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他的劍鋒直指自己，面容是那樣的漠然與輕蔑。
眼前的楚雲琛和夢中的楚雲琛逐漸重合，甦瑾攥緊了手，努力地分辨現實與夢境。
——甦瑾，你是一個大夫，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產生臆想，唯獨你不可以。
——連自己的心病都治不好的人，如何給別人看病？
——甦瑾，清醒清醒，這里是楚國。
這里是楚國，是楚雲琛的馬場。
他沒有殺她，他救了她。
夜風忽然席卷而來，將風燈吹得搖搖晃晃，風燈打在窗欞上，發出時輕時重的響聲。
這樣的響聲不停地撞擊著甦瑾的耳膜，甦瑾猛地打了個寒顫，然後緩緩地摸索著坐了下來，身下是冰涼的廊亭橫梁，透過她的皮肉，將她再一次，從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
她的情緒，已經許久沒有產生這樣起伏的波動了，甦瑾按著自己的手腕，感受著脈搏逐漸平靜下來，才一點點松開了攥緊的手。
手心一片掐痕，已經滲出了血絲。
再抬頭，楚雲琛不知在何時下了馬，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深深凝視著她蜷縮的身體，和滲血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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