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之後顧愷之終于發現眾人拘謹的原因,原來火堆旁邊的小胡桌上還擺著兩只酒斛,想來是他們正準備飲酒卻湊巧被自己撞見了。
奚充國久在河湟,瞧見顧愷之臉上的疑惑,解釋道︰“河湟地區晝夜溫差大的很,到了夜里休息的士卒皆可吃上一碗烈酒,主要還是用來御寒!”
“縣令大人也來點?”一名低級軍官裝扮的漢子訕訕說道。
顧愷之點了點頭,江南士子由來便有飲酒賦詩的習慣,只是不知這西北的酒比之江南如何。
缺了口的陶鍋架在火上已經咕咕冒泡,城樓里暖和了不少,破舊的小碗用木勺子分酒,休息的人紛紛圍攏過來。丁三水又從懷里掏出酒肆切來的牛肉,一人只分得為數不多的幾片,下酒卻是極好。
一個老兵寶貝似的捧著手里的破碗,用手指頭沾酒放在自己缺了門牙的嘴里吸吮。
站在奚充國身邊的低級軍官不爭氣的對著老兵訓斥道“你這廝,吃酒忒慫,莫要在大人面前丟了吾等的臉面。”
又對顧愷之解釋“大人別看他這副慫樣,打起仗來卻不含糊,他這兩顆門牙就是當初羌胡犯邊時一口咬住敵人射來的箭矢給崩了。”
顧愷之瞅著手里破舊的陶碗,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用過,若是他還是以前高高在上的豪門士子只會嫌棄的直接將碗丟了。
但現在,周圍皆是粗莽軍漢,而自己竟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上了縣令,數月以來的種種仿佛大夢一場,或許一覺醒來他還是那個放蕩不羈的江左士子。
然而入喉的烈酒,卻在告訴他一切都是真實的,顧愷之被這股辛辣嗆的咳嗽了幾聲才稍微緩解。
“大人,俺們西北的酒烈,須適應一下。”奚充國遞去一碗清水。
“這樣的酒才過癮,便是關中的酒也不比俺們西北來的烈。”旁邊的士兵拍了拍肚皮自夸著。
有人忍不住問道“听說大人來自晉國,不知那邊的酒水喝著是個啥滋味?”
他飲了一口碗里的清水,感覺喉嚨里的燒灼感淡了許多,說道“江南的酒溫潤尚口,入腹微甜。”
“嗤,俺們這里只有娘們才喝這種酒。”一名粗獷的士兵忍不住調侃,也不管這位新來的縣令大人會不會生氣。
顧愷之笑笑不語,再次淺嘬一小口酒水感覺已不如之前那般難以入喉,有股糧食的醇香隱于辛辣之間,他也學著這些軍中莽漢說話的模樣論起江南風物。
就著牛肉下酒,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逐漸活絡起來,朗月潛入雲層不知所蹤。
“賊寇夜襲!!!”
顧愷之等人正要石階下城回府,就听見一聲石破天驚的暴喝。
緊著便是接二連三的大呼“吐谷渾賊子襲城,速速起來迎敵。”
一時間上弦搖弩以及士兵奔跑時的甲器踫撞聲驚破了西都城的靜夜。
顧愷之幾人連忙復上城牆,借著火把的光亮能看下城下不少扛著梯子摸過來的吐谷渾士兵,遠處亦有听不清楚的吵鬧聲不用猜也知道更多的吐谷渾軍隊正在趕來。
夜間措手不及,幾個呼吸的時間已經有人搭好了梯子攀上城頭。
恰好有人從這段城牆登上來,看到幾人簇擁下的顧愷之和他身上的官服,頓時明白這應該是秦國的官員,“嗚啦啦”怪叫著舉刀便從女牆上朝他躍劈過去。
“大人小心!”丁三水眼疾手快一把將顧愷之向旁邊拉去。
就是這個空檔,那名吐谷渾軍將身上中了兩發弩矢,奚充國抽刀將那人的頭顱劈飛出去,無頭尸體踉蹌了兩步方才倒地。
顧愷之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的功夫才回過神來,察覺到臉上有液體滑落,伸手一抹才發現是剛才那名吐谷渾軍將的血。
原來胡寇的鮮血和他們一樣,皆是熱的。
放眼望去整城牆上的火把越來越多,而城下的敵軍已接二連三的搭起雲梯不要命的向城上攀登,雙方你來我往的箭矢與此起彼伏的哀嚎慘叫讓他的雙手止不住的顫抖著。
他往日在安逸的兩江地區和建康的高牆里待的太久了,或許烽火連天才是華夏大地現在真實的模樣吧?
“我留下來,你們送大人回府衙。”奚充國甩了甩帶血的直刀上前去幫助守城。
“好。”
丁三水應了一聲,也不管顧愷之是否答應,架著他的胳膊向城下而去。
沿途還能看到一隊隊士兵陸續朝城上增援,街道上本已安靜的間間屋舍里一盞盞燈火復又亮起。入城避難的民眾躺在草氈上緊緊擁著家人和孩子,听著城頭傳來的搏殺與哀嚎她們的臉上擔憂無比。
行至正街迎面撞上個騎著毛驢的老朽,正吆喝著身後的數十民壯拉著牛馬大車往城牆方向趕去,淡淡的藥石味道隔著麻布包裹仍能聞見。
顧愷之只覺臉上燙的厲害幾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才能消減心中的羞愧之感,他掙扎開左右架住自己的兩人上前說話“吐谷渾攻城縣丞還要上城去嗎?”
馮縣丞睜大自己昏花的老眼瞅了一會才發現是消失了一晚上的縣令,急忙從毛驢上下來連禮數也忘了,拉著顧愷之問道“大人晚上去哪兒了,真是讓吾等一番好找啊。”
“閑著無事便到城上看看。”他故作鎮定的模樣走到一輛馬車旁邊拿起一個布包打開,里面果然是一些藥物隨行的還有幾個背著藥箱的大夫。
馮縣丞對顧愷之的態度好轉了一些“城上打仗若是救助的及時還能保住一些兒郎們的性命。”
憂心忡忡的看了一眼城牆方向,縣丞晃悠著滿頭白發的腦袋跨上毛驢對顧愷之說道“大人請早些回去坐鎮府衙,我這便上城去了。”
兩旁的街沿下到處皆是拖家帶口的難民,秋夜已涼他們身上卻並無太多御寒之物,孩子們失了白日的活潑被喧嘩吵醒肚子餓的咕咕直叫。
顧愷之緊緊握住還在微顫的手臂,在難民們一道道目光注視下快步逃入縣衙……
“還真是窩囊!”後面的丁三水微嘆了口氣,這位縣令大人終究還是選擇了逃避,那些目光仿佛如芒在背,讓他忍不住想要去城頭廝殺一番才能解氣。
但,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想法。
顧愷之站在大堂外的階梯上,重重一拍房門對值守的衙役說道“召集三班衙役和城中所有吏員,本官要發號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