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冬去春來,建元八年仲春時節的關中依舊帶著寒冷。
但在長安的大街上,往來行人卻始終絡繹不絕。
這時代的人也分三六九等,從衣著便能清晰的分辨出來。穿貂披氅闊步而走者非富即貴,多為世家豪族或是富賈大商。
只罩普通裘衣的便是城中或周邊的小康家庭亦或沒落小族,而連冬衣也沒一件走路極快之人大半是窮酸破落或者來城中討生活的勞工力棒子。
東市是長安最繁華的一處交易市場,長安周邊的灞橋、藍田、細柳、乃至咸陽等市鎮的農戶皆在此地擺地攤交易。
當初曾有市吏亂收攤位費借此斂財,但經過苻堅王猛的嚴懲,現在一天的攤位費只需三文錢,且只是當天計算若第二日不來便不再收取費用。
大集市外便是朱雀大街的主干道,商鋪林立,紅樓酒肆皆為上乘,一夜便需耗費數金甚至十數金。
這時,十余名江湖人騎行在朱雀大街上,見為首之人不過單腿獨臂,有人投來不屑的目光,但更多的卻是憐憫。
只有通曉武藝者才知道,僅憑如此殘軀想要控馬嫻熟需要付出多少努力,絕非等閑之輩可以做到!
沈釋騎在馬上對那些行人投來的異樣目光視若無睹,思緒回到月余前的膠州港。
“能否取得河州乃至西域,便全靠沈兄了。”送別時,鐘榮握著他的手如此說道。
他之所以留下,為的不是個人榮辱,也非高官厚祿。
正是鐘榮昔日那句︰‘天下戰亂已久,百姓十室九空,願傾盡所能,在有生之年停罷戰爭。使宇內同風,九州共灌,還黎明百姓一個太平天下!’
當然,他留下的原因之二,是因為這里
有……兄弟、手足!也沒有人會因為他的殘缺而看不起他,憐憫他。
他不再孑然一身,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他討厭極了那種舉目無親的孤寂感。
但他有他的自傲,曾記離別時問的那句話︰“既要匡扶社稷,吾等便該名正言順,行此卑劣手段,若為人所知,恐怕會有損都督名譽。”
旁邊的斛律爭捋須笑道“在霸業積累的初期,使用一些低級手段,在所難免!”
“秦始皇如此,劉邦如此,包括魏武曹操在勢力微末時所做的那些擺不上台面的事情,更是多不勝數!”
“反觀霸王項羽,江東孫策。行事光明磊落,然而下場如何?身首異處英年夭逝,便是前車之鑒!”
思緒間,隊伍在一家三層的干貨鋪子停下,留下三人看馬其余人向室內走去。
見有人進來伙計連忙上前招呼︰“幾位客官想買點什麼?”
“找你們掌櫃。”一人替沈釋出言。
伙計看了一眼這些人的裝扮,各帶武器怕是來砸場子的,于是拉了兩下櫃台後的鈴鐺,繼續笑著說道︰“幾位爺,真是不巧,俺們掌櫃這幾日出去了還沒回來。”
“是嗎?”
沈釋杵杖上前,從懷中掏出一枚金瓖玉質地的腰牌,其中雕刻著太陽圖案,周圍亦有花紋,仿佛正散發著斑斑光耀。
除了回頭望風的幾人,其余人居然皆亮銀牌。
“啊?”
伙計見過這種金玉腰牌,只有掌櫃苟安才有,而在長安的百人中,持銀牌者總共也不過兩人。
這個單腿獨臂之人,殘廢至此居然能持金牌已經讓他詫異萬分,他身後眾人居然還人手銀牌,如何不讓他吃驚。
這時,內院已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想必是同伴已經通過鈴鐺知曉了門廳遭變。
伙計還算精明,並沒有立刻放下戒心,只開口說了半句暗語。
“天際霞光入水中,水中長天一片紅。”
沈釋微微點頭,拄杖向樓梯走去,同時丟下後半句話。
“直須日觀三更後,首送金烏上碧空!”
上到三樓,無需何人引路,沈釋一行徑直來到正中的一間房室。
坐在案後的中年胖子臉上微微驚訝,但馬上就反應過來,瞥了一眼沈釋和其身後隨從,笑問︰“不知幾位要多少干貨,可是樓下不夠?”
“鄙人這就命人去倉庫取來。”
沈釋搖了搖頭︰“我不要干貨,要命!”
苟安看到外面的廊道已經涌來了己方人手,于是笑道︰“不知仁兄想要誰的命?”
見此人雖長的肥胖了些,但也不是那種一嚇就慫的軟蛋,沈釋同樣微微一笑,獨臂揮杖赫然西指。
想到之前鐘榮的來信,苟安恍然大悟,再次看向沈釋疑問道︰“原來是你?”
“是我!”
話畢,沈釋從懷中掏出腰牌與苟安手中的另外一塊合二為一,邊口處嚴絲合縫。
確認無誤,苟安看了一眼沈釋殘缺的軀體,復又看向其身後的十余人。
“沈兄這次過來可是要我出人協助?”
沈釋搖頭︰“只八人足矣!”
見苟安面帶疑惑,沈釋為他介紹站在左側的八人。
“絕地、翻羽、奔霄、越影、逾輝、超光、銅爵、飛翩。”
“他們是八駿?”苟安曾于听回來傳信的金烏說起,膠州港密訓了百余死士,八駿乃位居其二,僅次于修羅之後。
“正是八駿!”
看向那名叫絕地的八駿之首,苟安便愣在原地,此人是一個用絲帶蒙上雙眼的青年劍客,殺機內斂其中,仿佛蓄勢已久的機簧,幾欲噴薄而出!
翻羽,背負大弓,只是不知其羽箭所藏何處。
奔霄,持闊刀的方臉中年人。
越影,這是一個女子,身著勁裝身材惹火,可惜相貌普通,看她的衣著竟不知兵刃所藏何處。
苟安的目光在逾輝與超光兩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此二人應是孿生兄弟從面相衣著與武器俱是一樣,只是那持頗似直刀的武器苟安還尚未見過。
銅爵,一名魁梧青年。手上拿著一柄上套布袋的武器,觀其形狀應該是斬馬刀。
飛翩居然也是女子,倒是听人說起過她,此女頗有姿色,擅使暗器能百發百中。
揮手讓廊道內涌來的人手退去,苟安知道倘若這八人要殺自己,僅憑這商鋪內暗藏的百人絕對攔住不得。
又看向另外四人,他們的面容皆藏于斗笠與青色面具之下,難見真容。
縱然苟安不通武藝也也能感受到一股危險氣息撲面而來,不由心神一凜。本以為八駿便已是不凡,沒想到這四人殺意凜然,竟比之八駿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四人應該就是修羅,但沈釋不說苟安也不便多問,畢竟此次鐘榮的命令乃是他主內,沈釋主外。
見苟安欲言又止,沈釋說道︰“他們四人皆留在長安由掌櫃使喚,我明日便帶八駿前往河州。”
沉默片刻,苟安還是忍不住提醒︰“王稟身邊一營親衛必是精銳,想憑區區八人是否還差些人手?”
“都督說過,兵貴精。不貴多!將在謀,不在勇!”
他眼中殺機暴漲,久違的綠芒乍現。
“要殺王稟,八人足矣!”
“吾已有一擊必殺之策,你只需向我引薦一人即可!”
不用說明,苟安已經猜到他想見的是誰。
中午,一老者在扈從的陪同下大搖大擺來干貨鋪子購物。
一直到下午時分,幾人才拎著大包小包滿意的出門離去。
苟安推開窗戶靜靜的看著隨後離開朝城中客棧而去的九人,想起沈釋最後的言語,他輕嘆了口氣。
“天下太平?”
有著小人精明卑劣的他當然知道,華夏積弊已久,不經歷一次大的換血,根本難以有所改變。
更何況,九州之地四分五裂暗流涌動,想要停罷戰爭,止息刀兵,何可期也?
來長安之後多時未曾得見妻女,苟安突然有些想家了。
抬頭看天,方才的朗朗晴空轉瞬之間已是風起雲涌。
烏雲漸密,儼然春雨將至。
他感受到了,時代的浪潮即將滾滾而來。只是不知誰能挺立潮頭,站至最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