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從小就知道,他是皇帝的兒子,本應該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
這是他的母親親口告訴他,並在十幾年來不斷重復的一句話。
他的母親姓孫,曾經是皇帝的貴妃,現在卻只能稱一聲孫庶人,這是她生下不祥之子的懲罰——朱祁鎮就是那個不祥之子。
從很小的時候,朱祁鎮便和母親一起住在南宮里,每日只有宮人會來送飯菜,或是打掃,這些宮人從不和他們說話,好像是啞巴了一樣。
但朱祁鎮知道,他們不是啞巴,因為他曾親耳听見這些宮人在背地里是如何議論他和他的母親。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素未謀面的父親,當今天子。
作為父親,天子從不在乎他這個兒子,作為丈夫,也從不曾看望過他的母親。
他們母子二人好像被遺忘在了南宮里,若不是母親,他還不知道自己竟然是龍子鳳孫。
朱祁鎮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他明明是父親的兒子,為什麼卻只能在南宮當個小透明?
他問過母親為什麼,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是不祥之子。
孫庶人明顯是知道為什麼的,但她不想說,朱祁鎮一再追問,她就哭著皇帝是個負心人,為了吳貴妃和那個孽種,把他們母子倆拋到了腦後去。
然後就開始哭訴什麼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吳貴妃就是小賤人,她幾乎每天都要這麼說,朱祁鎮已經听夠了。
不過他到底是得到了兩個關鍵的信息,吳貴妃和那個所謂的孽種。
吳貴妃,他是知道的,這宮里沒人不知道吳貴妃,她是大明的皇貴妃,也是當今太子的生母。
太子,比他還小幾歲。
他沒讀過書,但他知道太子是什麼意思,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而皇帝就是能主宰所有人生死的人。
同樣是皇帝的兒子,朱祁鈺是金尊玉貴的太子,所有人都捧著他,他的母親是皇貴妃。
而他只是冷宮中無人在意的一株野草,沒人在乎他是皇子,他的母親更是一個快瘋了的女人。
朱祁鎮很不甘心——都是皇帝的兒子,為什麼我們的差別如此之大?
為了解開心底的疑惑,朱祁鎮開始了多方打探,目標自然是宮女太監們。
他不能直接去問,因為他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只能偷听,就這麼拼湊出了不完整的故事。
他的母親孫貴妃曾是皇帝最愛的女人,為了孫貴妃,皇帝曾想過要廢掉皇後,立孫貴妃為皇後。
而他更是即將被立為皇太子,可皇帝卻一夜之間改變了主意。
皇帝廢棄了曾經的愛妃,疏遠了曾經疼愛的長子——他才是皇帝的長子,轉而去寵愛吳貴妃和她生的兒子。
這都是因為吳貴妃的勾引,她不要臉——這是他听孫貴妃說的。
他能感覺到,孫貴妃其實隱瞞了什麼,但他說不出來,也不願意去相信,就這麼把一切罪責都推在了吳貴妃和太子的身上。
他要去質問他的父親,為什麼因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就拋棄了青梅竹馬的母親和曾經寄予厚望的兒子?!
南宮守衛並不森嚴,皇帝根本沒有把他放在心上,朱祁鎮找了一個機會,偷偷溜出了南宮。
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摸到乾清宮的,一路上,他躲躲藏藏,憑借來往宮人的只言片語,找到了他父親的住處。
他藏在草叢中,看著宮門口那個身穿龍袍的男子,還有他身邊穿赤色衣袍的少年。
朱祁鎮沒有見過皇帝和太子,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看。
皇帝微笑著說什麼,太子乖巧地站在一邊,父子二人看上去關系很是和睦。
朱祁鎮看著,心中一片酸澀,皇帝對太子這麼慈愛,為什麼對他從來不管不問?
他受不了了,當即沖了出去,大喊道︰“爹,我是你的兒子啊——!”
這一聲大喊,把太子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過來,皇帝則立刻沉下了臉。
還不等朱祁鎮撲到皇帝面前,他就被一擁而上的太監和侍衛給按住了。
朱祁鎮不斷掙扎,大喊道︰“爹,你不是我爹嗎?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不要我和娘了嗎?!”
朱瞻基臉色鐵青,厲聲道︰“誰把他放出來的?!”
朱祁鎮的心立刻就涼了,太監們的心也涼了。
一名太監忙跪地請罪︰“回稟皇爺,奴婢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跑了……”
朱瞻基冷哼道︰“若今日來的是一個刺客,該當如何?!”
太監們都要罵死朱祁鎮了,但礙于他是皇帝的,只能強忍著,不斷叩頭請罪。
太子皺了皺眉,輕聲問道︰“爹,他是誰呀?也是爹的兒子嗎?”
朱瞻基聞言,臉上立刻露出慈愛地笑容︰“好孩子,我只有祁鈺一個兒子,他是蘄獻王的兒子,也是你的堂弟。”
太子迷惑道︰“蘄王叔,有兒子嗎?”
蘄獻王朱瞻垠是先帝的第四子,也是皇帝的弟弟,按輩分,太子確實應該稱他的兒子為堂弟。
可他分明記得,這位王叔十七歲便死了,還沒有兒子呢。
朱瞻基滿不在乎地說︰“這不重要!”
朱祁鎮呆若木雞,听到不重要這幾個字,猛地反應過來,喊道︰“爹,我是你的兒子啊,我不是什麼蘄獻王的兒子,我是你的兒子啊!”
朱瞻基勃然變色,厲聲喝道︰“還不快把他拉下去!”
朱祁鎮拼命掙扎,哭喊道︰“你為什麼不要我和娘,我明明是你的兒子——!”
朱瞻基冷冷道︰“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說完,他拉著太子的手,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太子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回頭看他。
朱祁鎮知道他現在一定狼狽極了,他不甘心地掙扎,也還是抵不過太監們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被拖走。
他被按在地上拖行,隱約還能听到皇帝在說話。
“祁鈺,你不是喜歡于謙嗎?等他進京,我讓他教你如何?”
“謝謝爹,可以叫王大人也來嗎?”
“好好好,都听你的……”
皇帝爽朗地笑聲落到朱祁鎮的耳朵里,簡直是天大的諷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