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華為何要去扶風?”
“母後昏迷並非尋常。如是當年楚巫手筆……父皇曾為我與楚定紅石之盟,而今父皇再為戒禱祠,欲尋仙藥于蓬萊。此事並非偶然,像有人故意為之。”
鄭璃不解,“徐福東海之行,你父皇年前就已下召命。”
“東海。東瀛……”她頓了頓,覺得肩頭陳年的箭傷發癢,這讓她想起了民國的她祖父和墨柒。
然而這般關頭,墨柒竟然遠走避世。
她要他知道,他的離開不會消磨她的決絕,她要他知道,她不但可以改變秦,還能改變帶給他最深切絕望的後來。
她沒有馬上回答,彎起了眼楮,“母後,你知道嗎?我曾在典籍上看到過這個地方,比起求藥之用,或有他用。”
“何用?”
她想要從女兒臉上找到過去的影子,可女兒神色淡漠,隱藏著某種狠厲。
直到她抬起與那雙酷似嬴政的眼楮,“母後,你曾說有事可相求于您。章邯因少府之物失竊而折官,如今母後甦醒,他以沉冤得雪,官復原職不可得,因而我想,他曾在王翦麾下,或可隨徐福東渡。”
女兒的眼神灼燒如火,那是一種期許戰爭之火轉移的期待。
這種期待和嬴政出軍上郡之想無出其二。
丈夫欲圖擴張往北,女兒想要在東海建功立業。
戰爭在他們眼中只是手段。
鄭璃很清楚,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因為在她身上發生的所有曲折與悲劇,都是戰爭帶來的結果。
一年前,鄭璃在潁川鄭王陵前,見到了一個人。
他一身青衣,握著卷軸,叩首陵前。
鄭璃認出了那封卷軸——與鄭國獻給子嬰的那半卷,合在一起就是一張地圖——憑此能找到被商王奉為預世神器——河圖洛書。
據傳周王姬發借此神器在討伐紂王之時得曉天機,神兵降世,終而滅商。戰國八百年,卷軸早就隨著鄭被韓滅國而失了蹤跡,河圖洛書更是不知下落。
如果算上這一層,隔著亡國之恨,又再次算上了鄭韓之間。
女兒受韓人所惑。嬴政深惡痛絕。
即便她及笄,可鄭璃到芷蘭宮看望女兒,沒有一次女兒不是笑著捧出些稀奇古怪的器物或者糕點,或者纏著她尋問她和嬴政在邯鄲的過去。
直到——
荷華身受重傷,收斂少時快意。
鄭璃對于女兒從博浪沙回秦之後所發生的變化歷歷在目。
而今,張良卻帶著天底下最深的秘密,出現在這里……
“鄭國獻上昔年鄭室卷軸是為了保命。先生既已離秦而去,遠離咸陽,這又是為何?”
“良將此物歸還夫人。”他手中之物可見絕世。卷帛以銀絲作底,軸似玉白,發出瑩瑩白光。
可鄭璃看也沒看那卷一眼,垂眸盯著張良,即便他跪著,卻也清透從容,如果他不是韓相張平之子……鄭璃禁不住嘆了口氣,但她聲色清冷,“張氏一族世代相護韓王,本宮離韓去趙時已然知曉。而今,先生奉此,是何居心?……又或者為時已晚。”
最後一句話已是誅心。
蒼茫之下,松柏香沉,殊不知那小小的鄭王陵里面埋著十一位王室。而據此不遠處的丘陵,也修築囚禁韓王的梁宮。
換句話來說,鄭璃也是潁川人,看著故土,他們處境截然不同,然心境卻相差無幾。
公元前 375年,韓哀侯趁鄭國內亂,出兵攻破新鄭,正式滅亡鄭國,鄭王室的統治宣告終結,其土地、人口被韓國吞並。
他的孫子便是韓昭侯,張開地為其相國。
張良不曾彎下的脊梁在這一刻伏了下來,在這灰黑一片的山中,顯得如此虛妄。
“良之祖父助韓滅鄭,順應天命。公主助秦亡韓,譬如當時。”
“當年秦昭襄王在位時,欲尋河圖洛書,彼時秦欲遷九鼎以迫周,然九鼎沉泗水,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先王落水尋而不得,落下終身寒疾。三年之後,先王駕崩。”鄭璃復看了張良,“先生從來是當世少有的聰明人。荷華既然從楚地回來,你該明白,她再不會有機會離開咸陽宮。”
在鄭璃的時代,女子的地位已經下落,更沒有女子能在摒除了婚姻關系之後成為政治個體。縱然是秦國宣太後,另一個層面來看,她還是王妻。
張良手里的東西,是政治的另一個隱喻。
“良罪孽深重,百死難辭。凡此種種,皆為因果,趙太子嘉入世勸解之言,然確如夫人所言。”
“還望先生謹記,你既曾遭受大禍,或許忘記過去,對你和荷華來說都是件好事。”
“良系一孤魂,不敢觀日月。”他細細摩挲手中的卷軸道,“良隱世之前,向夫人舉薦一人,此人善斷好言,謀算之策不在我之下。”
那風變得大了些,拍打了她的窗戶。
鄭璃思緒回到當下,女兒已經伏在了她膝上,柔順黑發蓋住她赤紅衣袍,金色朱釵安靜地臥在她耳側,喃喃著,只想母後平安康健之類的言語,她嫻靜地閉上眼,好似又恢復了歲月靜好的模樣。
許梔感覺母親的目光有些重,索性徹底不去想要說什麼,干脆安靜小憩一會兒。
除了她母親這里,她在別的地方,感覺不到一絲的安全。
然而鄭璃甦醒,必然是趙高不願見到。
歷史車輪往前不斷滾動,局勢詭譎,趙高在暗。他已經不再掩飾他的敵意,甚至欲圖拉李賢與她為敵。
荊軻刺秦,博浪沙刺殺,扶甦于上郡監軍,徐福東渡……
她困意來了,但越靠近母親,縱然眼前蒙蒙,腦子卻越發清醒。
她開始細想,當初趙高是怎麼死的……趙高在逼死胡亥之後,立子嬰為秦王,子嬰用計除掉趙高……
她看到母親常垂掛在胸口的玉章,母親說是她做鄭國公主時,她父王給她的陪嫁之物。
許梔越想,好像頭越暈。
忽一陣風吹來。
她在抬頭瞬間,殿內看到了一個人。
他身後的光合攏的瞬間,風也撲進了窗。雪沫還在他袖間飛,很快殘留在那玄色上,印成幾點深黑。
母親已經不在。
而這殿有數丈高,燭光明滅,魂幡滿堂。
——你誰?
那人沒理她在說什麼,兀自走近了,摘下了官帽,跪坐到她面前。
她總算看清楚了些,那‘惺惺作態’的神情,泛紅的眼尾,上揚如狐狸精樣的眼角……
不知道為何,李賢忽然蒼老了十歲似的,他眼周多了疲態的皺紋,下巴生了青茬,穿著和他爹很相似的袍服。
他這是在干什麼?是在伸出手來捧著她的臉?!
她推他,沒能推動。
殿後傳來腳步聲,是個生臉的宦官。
——什麼時候宦官不通傳也能到她母後這里來了?!
“大人倒是個念舊情的人,不過此殿荒廢已逾三年,何苦揪著過去的東西不肯松口啊。”
——?
宦官清清嗓子,“皇帝陛下顧惜大人亡妻,可大人不能總不領情。咳咳,趙丞相讓您殿中一敘相談阿房宮續建之事,還望您從速。”
上一世的李賢在那時也很好奇,為何這一回,他凝望她的牌位,將眼神落在牌位之側的那朵梔子花上,好似她也在看著他。
他喜極而泣的同時,獨獨印證他的愚蠢與貪婪。
故而他重生之後,他寧可相信這一次的她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的靈魂,是一個全新的人。他愛著的、歉疚的,是嬴荷華,絕不是許梔。豈料騙著騙著,連他自己都信了。
許梔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李賢發神經是正常,沒想到他還很蠢。他能蠢到在胡亥都當皇帝的時候,不去討好新皇帝,不去保命,跟趙高對著干不說,還上書用續修阿房宮的財力去置換修補驪山陵中的一個墓。
很快,指鹿為馬的典故就用到他身上了。
只是許梔不知道,那不是夢。
又過了一會兒。
陳平帶著阿妤,和趙嘉的書信,以及章邯手書入殿時,外面正逢大雪。
風拍打窗柩,也讓殿中的燭火搖曳。隔著屏風,銅鏡上倒影出她飃麗的面孔。
在這時候,她不僅失去在覆秋宮的機會,連同李斯也對她多有不滿,姚賈失勢,陳平是她步在前朝的人,且不能輕易動。
“我被困宮中不能出,御史府……”
“公主知遇之情,救命之恩,臣沒齒難忘。而今者似有烽煙驟起,玉輦蒙塵之態。臣願效犬馬之勞,死且不辭。”
陳平不拐彎抹角,言道︰“公主今有害在三。是曰疑、信、謗。”
“其一,當除皇帝陛下之疑。楚地項氏言臣,昭氏部族有動向,時造有異象之說。或可解公主困于會稽郡焚滅書簡之說,與東南異象,公主出鎮之言。”
“項氏如何能去楚而助我?”
他笑了笑,“公主忘了,千金之用,既在一時,也在長久。若項氏不站在公主之側,那麼他們身負語讖的將軍幼子豈能存活?”他續言,“昔年項羽尚在襁褓,而今已是六歲幼童。公主善結良臣,任囂將軍在嶺南坐鎮,是言會助公主肅清南部楚巫之謗。”
“其二,公主因取信于丞相。臣知公主這些年與李丞相關系時緩時和,此中,姚賈閑賦在家,李丞相一人執拿朝政要害。若公主想要從中取權,不可與之過分僵化。”他頓了頓,“若公主與李監察多有隱談之事……或與李丞相可分而視之。”
“若我知李斯為人撲朔迷離,李賢意圖不明,我該如何?”
陳平正經想問題的時候,尤其是在關鍵時候,毫不猶豫,他這種人就是專門為了解決問題而天然存在。
“臣以為,公主當從速而行。若公主欲行常人不能之事,一朝一夕都不能輕緩。公主當明白,當今公主居于咸陽而非外郡。蒙大人在朝任廷尉一職,蒙將軍與長公子同在上郡,長公主對公主殿下的情誼遠比三公主深厚。蒙氏對公主的裨益更為顯著,臣斗膽上言,公主執要為上,當取蒙氏而棄李氏。”
陳平再次對著屏風內的人拜道,“其三。該是公主的私事,可公主需做出表率。公主當在王賁將軍府中多多走動,不要荒廢了多年的交情。”
“但趙高近日對我敵意頗深,我如何能在此中獨善其身?”
“公主殿下。趙高不過一個中府,就算他平日和皇帝陛下走得近。如果他得到的東西超過了朝中大多數的大臣,甚至超過了李丞相,還讓旁人以為李丞相已經屈于趙高之下。此時此刻,將沒有朝臣希望他在郡中也像是當年在蜀地一樣安全。”
簾外,陳平的聲音沉穩而輕,最後這一計謀沒有排擠與利用,陷阱就明明白白擺在那里,因為這是張良的附贈。
陳平呈上趙嘉的信,“公主若將所謂的預言之書公布于眾,人盡皆知,預言是否就變成了謠言。若公主不好出手,趙大人說他不日回咸陽述職,會助公主一臂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