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君臣瑟縮的看著五國相繼滅亡的下場。
    丞相後勝在經年累月與秦交易的過程中,已經空空然送了大半個齊國出去。
    曾經的齊國乃天下治學之聖地,稷下學宮的學子們無不彰顯著縱橫四分的氣度與膽量。
    七十年以來,齊國內外無戰,國民安逸,忘記了孟子“生于安樂,死于憂患。”的警世之言。
    然而齊國再想安于現狀,它的君臣也頹然間明白現實——齊國孤立無援,齊王田建和後勝想到了投降。
    國難當頭,奔走呼號的英雄並不少。
    齊國學宮的士人想起了南方的敵友。在面對秦國這個問題上時往往都有著利益的較量,也很容易就能結成新的聯盟。
    他們想起了三晉,還有已經飄然被圈禁在雲夢澤的楚王。
    秦國的最後一擊,看似輕輕松松,卻是極其危險。
    稍不注意,剛剛征服下來的土地便極有可能全面崩盤。
    齊地文化深厚,儒學昌盛,不是一個單靠蠻力征服的地方。
    嬴政和中樞朝臣們皆深知于此對待齊國,力主勸降。
    許梔自然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一個剛剛狼藉劣跡的公主來說,齊國正等著看她下場。
    而她必須要在此期間重塑聲名。
    所以她靜臥治病的時日,芷蘭宮緊閉。無論外面如何天翻地覆。她需要靜默,絕不能于此時再有動作。
    她耗費近十年的時間,卻證明了一個錯誤。
    勸說張良助秦,是她異想天開,想讓張良愛上她,更她是痴心妄想。
    滅秦十年。
    定國十年。
    秦朝只有十五年。
    時間給不了她再一個十年!
    阿枝挽起簾幕,依舊循著之前的習慣,還是在苦澀湯藥旁邊放上一盞甘甜的紅棗。
    嬴荷華將苦藥喝盡,棗子一顆也沒動。
    而且她只管喝藥,連續好幾日都不說話,一個勁兒在紙上寫著什麼東西,像是箭頭,指向的都是一些奇怪的歪歪扭扭的符號。
    她人也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阿枝見狀,覺得她應該是被張良傷得體無完膚,生怕她精神出問題。更害怕她睹物思人,忙要將張良做少傅留下來的東西給藏起來。
    “放著。”她說。
    然而嬴荷華卻對這些書簡筆記視而不見,她既不撤掉扔了,也不抱著感傷。阿枝認識她以來,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對于外面的事,她不問不談,不看不聞,信也不寫了。
    她閉口不談那日途中發生的種種。只是靜靜的看著這些東西,有時候一看就是一整日。
    人越正常,就越反常。
    沒有人知道她和他的父王那日密談的結果。
    他們之間的謀劃,終于在嬴荷華在不說話的第十一日揭露出來。
    “阿枝。準備見客。”
    重門再開。
    阿枝以為大概是李賢或者李斯。
    阿枝知道李賢從前仗著自己武功一流,出入芷蘭宮如履平地,但這段時間,嬴荷華出了這樣大的事情,李賢卻不曾露面看望。
    可能是因為被嬴政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宮門的命令嚇到了?
    或者是認為嬴荷華不再受寵,因此遠離?
    阿枝頓覺男人沒一個靠得住,且大都是廢物。
    ——
    許梔要見的這位客,已經到了前殿。
    “我已病愈。若相國指教,請您不要吝言。”
    她說著,推過去一只泛著光澤的姜黃色盒子。
    盒子里正中放著一輪古蜀蒙山茶餅,金黃色,打開就能嗅到一股馥郁的香氣。
    王綰不喜歡錢,也並不貪戀權勢。他唯一算得上的習慣,就是飲茶。
    她臉上猶有病容,並不像是她說的那樣好。
    五髒六腑都受了傷,能在十日好?不說嬴政,但凡知道一些內情的人看到她都覺得心里難受。
    可嬴荷華非說自己好著,王綰總是臣子,也不能反駁她。
    “公主知道臣所來為何?”王綰問。
    高冠之下,隱約可見他的發不如七年前那樣青黑。
    明顯看到他的疲態。
    在帝國連續運轉、連番對六國出擊的動作之下,後勤工作之艱辛乃不能想象的繁重。
    咸陽大本營是所有外擴的保障。
    高壓的幕後工作耗費了王綰幾乎全部的精力。
    他本比李斯要年長個十來歲,出現了這種明顯的力不從心。
    許梔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與歷史。
    偶爾跳出來,她就務必清醒。
    蔡澤走的太早,她沒能問他如何安置張良的事情。
    如今,在帝國即將統一之前,她拐彎抹角的請來王綰,要請教一些事。
    某些方面,不能問李斯,只有王綰才能知道答案。
    王綰是個洞悉力相當高的人。
    他知道嬴荷華一貫和李斯走得近。
    這些年來她的一言一行大致沒有偏離他對法家的認知。
    因為張良的介入,她的眼神有了些細微的改變,這種改變很熟悉——在二十年前,在呂不韋的門客,墨柒,也有過這種眼神。
    許梔直言“公主洞若觀火。當下時局動蕩,我真不該逃婚以成惡名,令六國之人找到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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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看著她。
    “不然。”他道,“若如當年秦楚婚盟之定。公主若為楚後,身在楚王室,這于大王來說,或許加棘手。”
    王綰能這樣說,那麼他就不是單獨來責罵她的。
    這才把接下來的話道出。
    “昌平君叛秦牽連著韓國舊部。至此,我想父王大概不再信任羋氏,也不再相信楚國的體系。”
    大概是因為張良的離開,推動了她的思考。
    這不是嬴荷華胡思亂想。
    王綰也有此慮。
    秦國在滅掉楚國之後,這個古老的對手的倒下,秦國真正開始驚醒——秦國勢必要選擇一條不同于楚國的道路了。
    關于這條路上樹木的栽種,路基石子的選材……
    王綰與嬴政之間天然存在著的分歧。
    “您應該知道信任全在大王。這件事您來問臣,臣愛莫能助。”
    許梔要的不是答案,而是王綰的態度。
    許梔看著他,“我或許不明白。”她注視著王綰,“但或許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數,丞相不要憂慮太重了。”
    她說不明白,但她的眼楮卻讓王綰忽視她眼中的那種力量。
    他已年過不惑,都要到知天命的年齡,但他看著嬴荷華,自然而然的道出了這種滄桑。
    這種感覺讓王綰難以言說。
    只听小公主朝他報以微笑之後,又面露出少年人的哀愁。
    “我沒有嫁給羋猶,想來父王不日便要再為我指婚。而在此之前,王兄的大婚才是第一要事。”
    王綰和她說話,幾乎不將她當成一般的十七歲少女。
    “公主想知道上將軍在滅楚後是否回咸陽?”
    許梔抬眼,在杯盞中注入了清亮的茶水,點了點頭,緩緩開口,“您說,被父王指定坐鎮壽春的人是李廷尉還是上將軍?”
    楚國地大物博,土地廣袤。
    這個極其重要的職位。只能由嬴政最信任的人來擔任。
    李斯出于楚國上蔡,秦國的重臣,對于安撫楚地、通達嬴政的意願都有著很好的作用。
    而王翦更是毋庸置疑的重量人物。武功威懾之下,楚地莫敢有反。
    然而!楚地要安定,少說也要五年。誰去了壽春,也就意味著誰將暫時遠離咸陽的政治中心!
    這還是一次道路的選擇。嬴政要將這個選擇頭一次公之于眾,莫過于通過此事!
    嬴政的長公子的婚事在滅楚之前已經定下,這不算個啞謎。
    王綰試探道“至于誰在壽春,想來大王心有定數。以臣之見,上將軍得大王倚重。然而上將軍熟掌軍務,其擔憂自身政才之備,該會力薦李廷尉。”
    “至于公主的婚事。”
    王綰久在咸陽,因而道听途說間得出一個結論。
    他純粹覺得檄文上寫小公主喜歡張良是無稽之談。
    張良當少傅的時候,她十來歲在芷蘭宮就把張良整得夠嗆,而且她在邯鄲的時候還捅了別人一刀。張良與秦有恨,為人端直,不大可能對嬴荷華有好臉色。
    他又在想,李賢該算青梅竹馬。可她在龍台宮前絲毫沒管人死活。這回和他逃婚之後,她既不想辦法和嬴政說想要嫁給李賢,她也沒有找李斯尋求幫助。以至于李賢被活生生打了五十杖……又被罰去了蜀郡一帶。
    ……
    王綰驀地想起一句也還好幼時的話。
    ——御史要是不給我蒙恬,我就跑去雍城找父王。
    王綰轉而道“……難道公主逃婚,是因為意屬蒙恬?”
    哪知她聲調忽然抬高。
    “相國怎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
    “我之前在陳郢就听淳于太傅說我與楚王天作之合……難道相國也在其中?”
    “亂點鴛鴦譜,也不是您這樣說的!上一個這樣做的人,是昌平君。”
    嬴荷華小時候就能唬住王綰,長大了,更能把王綰嚇得夠嗆。
    昌平君讓魏咎求娶永安,然後就從相國的位置上下去了。
    永安這個性格,普通人絕對招架不住!
    “臣惶恐。”
    只見她毫不減少頑劣的本性,看著王綰滿頭大汗之後,笑道,“我與相國說笑。”
    王綰沉吟,言歸正傳,“雖然公主是為秦國所慮。但宗室見公主行跡有失,恐怕不會輕易松口。”
    “臣想公主不必太過憂心,大王不會讓公主受到絲毫損害。”
    “父王日以繼夜的處理六國之務,已然宵衣旰食。我不能讓父王再分心撫定宗室。”許梔續言,“楚國滅國,楚系遭受重創,定然誠惶誠恐。王兄大婚,所娶乃上將軍之女,朝臣矚目間,朝局之中平衡之道,不可因我而亂。”
    她這番話就像當初她決定要去往楚國一樣。
    為了秦國,可以舍得出任何東西。
    王綰頷首。
    冬風寒冷,他咳嗽數聲,慢慢將視線轉到了窗外一枝零落的梅花上。
    這時候的秦國,有時時刻刻抱有無限生機與干勁的人,也有人早早從天下之喧鬧,看到了毫厘之間的不可得。
    王綰不算年輕,但也不算年邁。身體每況愈下之際,他憂心忡忡的事情得不到回應,他也無法知道未來是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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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奉獻一生,他不希望秦國有結局。
    微風從窗口透過,案上繚繞的水蒸汽被浮動,幾乎要遮蓋了王綰的面容。
    許梔用手邊的竹扇拂散了王綰面前的霧氣。
    兩人都想力圖要把前路看得更清晰一些。
    透亮偏棕的茶水徐徐而入,落下的水注讓波紋汩汩起伏。
    她的這些舉止曾多是給了李斯和韓非,現在她為王綰斟上了一盞茶。
    “臣見公主之前,已向大王稟明致仕之意。”
    許梔一驚,但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王綰這時候要走,嬴政不會同意。帝國的大方向在滅楚之後,已然清晰,為統一之後的辯論,已經埋下了天平的預兆。
    她說“相國殫精竭慮,切不可生拂落之意。”
    她垂眸看著檀案上的器具,“碳火與嚴冰皆會讓茶葉失去顏色。”
    王綰微微一愣,“譬如公主給臣手中的這盞茶,初捧熱氣灼人,不能入口。靜置一旁,帶余溫褪去,才知茶之本味。”
    這樣的隱喻,他們都明白。
    王綰續言,“君主之權,要在執中。一脈以慣之,不能旁落。幾年間,公主或許已看到了不同……臣以為公主或許會走出有不同的路。”
    王綰超乎尋常的洞察力,這是他在蔡澤身上學到的本事。
    在眾人皆在迷霧中行走之時,他隱約觸踫到了一點兒權力集團互相傾軋的預兆。
    韓非說得很清楚,對于奉法為國策的秦國來說,這種攻擊、傾軋是明顯的。
    統一之前,尚是秦國集團與六國貴族之爭。譬如當下因故韓張家而生發的爭斗。
    那麼統一之後,除了嬴姓王族,王族之中只以嬴政為核心,除去王權之外,朝臣之中,大抵不出蒙氏、王氏、李氏三大家族間的博弈。
    蒙武、王翦年邁。晚輩之中王賁、蒙恬極類其父。
    王蒙兩家自秦昭王時期就有並肩作戰、協作與共的傳統。
    李斯卻不一樣。尉繚、頓弱、姚賈等人不及他所見之規劃高屋建瓴。而他是因呂不韋為相之後以外客身份來到秦國,非凡的才華鑄就了他的顯赫。
    而李賢雖不在中樞,但卻是文官集團中佼佼者。
    這些時日益來,他在去蜀郡前的述職之中,王綰只覺在滅國之戰中,李賢仿若手握天機。
    ——蜀薦懷清、說楚棄韓、間策郭開,阻項燕自殺。
    李賢總能在節點上起到關鍵作用。
    也許他是個突破口。
    王綰回想起了蔡澤臨終前見他的那一面。
    深寒的天氣里面,蔡澤簇著裘皮,一個一個將青銅杯子擺放成列,再把里面的價值連城的酒水倒干淨,然後指著它們說——王綰啊。你一定記住,真國士死也無憾矣!
    丞相的位置只有一個。
    王綰不禁感到如果往後帝國出現問題,無外乎在于他和李斯,李家和王,蒙兩家之間的覬覦暗斗。
    嬴荷華有一雙堅毅聰慧的眼楮,她的注視令他大腦間的茫茫清明了不少,于是他在回到丞相府之前說了兩句話。
    芷蘭宮的梅花又零零散散開了。
    天階月明涼如水。
    阿枝不見公主回宮,挑著燈前去梅園。
    夜深人靜,朦朧夜色。
    她懷里擁著一捧寫過韓字的竹簡,只是上面的字跡被剜去,只有光禿禿的黃白色劃痕。
    獨依青石,沉睡不知夢歸處。
    距離嬴荷華在路上出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散步在外的言論都是在說她敗壞的德行,以而降災。
    楚國亡國是不是因為她逃婚帶來的結果?秦國必須給出一個官方的說法。
    王綰給了她一個中肯的答案。
    ——“荀子尚在齊。”
    ——“秦國宗法祖制在先——且慮國朝之中,公主當擇公子外卿以嫁。制衡之下,公主握權為重,切勿念惜婚嫁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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