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上海!
竇豆返程坐的這趟火車,是從蕪湖北開過來的。
過罷年,正值返城大潮,軟座價錢不比臥鋪便宜,但是要坐一整夜。好在軟座車廂人少,最起碼不會像硬座車廂里,連走廊里都擠滿人,上廁所都沒法擠過去。
因為不是在始發站上車,車廂里已經坐滿了人,竇豆挨挨踫踫地拖著自己的大箱子上了火車。
找到自己的座位後,把一些小零食、茶杯、布頭兒、針線等東西拿出來後,就吃力地踮著腳,把自己的箱子朝行李架上放。竇豆的身高就正好卡在不高不矮那里,高一點可以毫無壓力地直接放進去,矮一點可以毫無壓力地踩著座位放進去。
鄰座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揚了揚唇,沒說話,二傳手似的一抬手,輕松的幫竇豆放了進去,竇豆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那個男人看竇豆帶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把自己靠窗子的座位,讓給了竇豆。還是沒說話。
他們兩個都非常默契地含蓄、矜持、友善。那個男人僅有的幾個動作和彬彬有禮的笑容給竇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竇豆把一包小零食、一個茶杯放好,因為有點輕微的感冒,媽媽硬是給她塞了一大包羅漢果讓她帶著,說那東西可以治感冒、可以潤肺潤嗓。那男人一直在旁邊看著竇豆搗鼓著那些吃的喝的玩的。
她把一包小零食遞給那個男人,那男人笑著,擺了擺手。
竇豆又無聲地把一個羅漢果一掰兩開,一半兒放進自己的茶杯里,一半兒放進那個男人的茶杯里,以示謝意,那個男人沒阻止。
她正打算起身去車廂的中間接開水的時候,那個男人笑著站起來,端著兩個茶杯晃悠著走了,接了水回來,他把竇豆的茶杯往里面放好,把自己的放在車窗窗沿上,竇豆還給他一個會心的微笑。
竇豆偷偷打量了一下身邊的男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穿一件紅、褐、黑相間的橫條羊絨衫,發白的藍色牛仔褲,質地不錯,竇豆是做服裝的,對衣服比較敏感,剛才他給竇豆放箱子時,竇豆就看到了他牛仔褲上的標簽,那褲子是德國出品的駱駝牌牛仔,在正規商場里,價位應該在千元左右。
他留著小平頭,人顯得格外的清爽精神,身高跟菊地差不多,大約一米八一、八二的樣子,但是比菊地略顯清秀,一雙單眼皮讓人覺得特別干淨帥氣,頗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菊地明顯壯實些,屬于鼓鼓囊囊一身腱子肉的那種。
竇豆想看他的衣著,他在上海一定是高級白領。
半夜的時候,竇豆實在困了,就趴在面前的小桌上睡著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花兒掉到了地上,那個男人拾起來,往小的可憐的桌子上放時,踫醒了睡著的竇豆,竇豆抬起頭來,他歉意的抬抬右手,笑了笑。竇豆困極了,回報一個感激的笑,又繼續睡了起來。
那輛車是早上到上海的,要下車了,那男人提前把竇豆的旅行箱拿了下來,並讓出自己的座位,給竇豆放箱子,因為他知道,竇豆要把布頭、做好的花兒、茶杯、小零食這些東西放進去。
等竇豆把箱子收拾好以後,那個男人已經穿起羽絨服,提著自己的旅行箱在車廂里走出很遠了。竇豆像個白痴一樣在後面跟著,很想趕上他,可是隔著十幾個人,根本沒法到達他的身邊。竇豆很失落的緊盯著他的背影,非常後悔,這一路上,為什麼不找話跟他搭訕?
“你平時不是能言善辯,並且也很會巧言令色的嗎?今天怎麼了?腦袋被門縫擠了?你裝什麼清高?”
她一溜跟頭兒的跟著那個高高、挺拔的背影,快到地下道出口的時候,她看到迎著初升的太陽,他穩健的撩開穿著牛仔褲的長腿,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等竇豆追出地下道的時候,他已經搭上一輛出租車走了,竇豆最後看到的是他縮進出租車里的一條長腿和一只淺黃色的休閑大頭翻毛皮鞋。
竇豆垂頭喪氣的站在清晨的風里,抖落了一地嘆息和無奈
他,走進了茫茫人海,消失在大上海的滾滾紅塵中,他們在同一片天底下,可能也會像海群跟她所愛的男人一樣,今生今世再無交集。
竇豆的心里,從此埋下一粒種子,在一個人的夜晚,悄悄地生根發芽,成長為一棵柔弱而孤寂的小苗。
她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駱駝,因為他那天穿著駱駝牌的牛仔褲,每天睡覺前,竇豆會在心里念叨著駱駝入睡。
竇豆不是個太夢幻的女孩子,她經常會反思自己的言行舉止,她想,在沒有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之前,扶持一個虛無飄渺的駱駝,在自己內心的王國里佔據著王位,或許是抵制菊地和火烈最好的辦法。
無論是菊地還是火烈,都不是她所能要的,也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在自己目前無人佔領的世界里,她在菊地和火烈之間的搖擺,令自己討厭自己,明明都是不可能的事,為什麼還存著非分之想?而且自己還沒辦法徹底驅除他們。
不就是因為那塊荒漠一樣的地方,沒有長出綠洲嗎?
她一遍遍暗示自己的心駱駝,我愛的是你,其他人走開!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以後的日子里,竇豆經常夢到相似的場景
在夢里,那個高個子、小平頭、單眼皮、有著含蓄笑容的男人,溫文爾雅的把她的旅行箱,舉放到行李架上,而她則異常安靜的坐在這個男人的身邊,飛針走線的縫制絹花。
這樣的夢,從此像放電影一樣,總是在竇豆的夢里出現,夢里的溫馨、夢外的失落,攪擾著年輕竇豆的芳心。
竇豆回到上海沒幾天,在公司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快遞公司打來的,說有竇豆的一件快遞,問竇豆送到哪里?
竇豆疑惑地問道是什麼東西?
對方說是縫紉機。考慮到白領公寓人員多而雜,不敢直接放在她門口。
竇豆就拜托快遞送到門衛那里。
竇豆很快打通火烈的手機問道“是不是你快遞的縫紉機?”
火烈說“我答應你的,當然要兌現。網購的,不知道用起來怎麼樣,看評價都不錯。看著也小巧方便,不佔地方,挺好的。”
竇豆說“都叫你別對我這麼好了!這段時間天天練遺忘功,好不容易忘掉你的。”
“嘿嘿,要是你那遺忘功有用,回頭教教我吧,我也練練。”
“好吧,我就收下了,回頭你家楠楠的婚紗我包了。”
“你別想著給誰做婚紗,悠著點,你身子骨本來就弱,別累出毛病了,沒事你也鍛煉鍛煉身體。”
“嗯,我記著了。你呢?最近又喝醉嗎?”
“沒有,從你走就很少喝酒。”
“才不信呢,你能管住自己?”
“都知道我胃出血的事,所以,大家也不怎麼聘我喝酒。”
“所以,還得你自己管著自己。”
“我知道,你放心吧。”
晚上,從門衛處把東西取回來後,竇豆打開一看,心里不禁一熱,眼淚差點流出來。
火烈快遞過來的電動縫紉機,正是竇豆想了很久的美國“勝家”牌家用電動縫紉機,因為價格不便宜,竇豆一直沒舍得買。
可見火烈買這東西,是花了心思的,絕對不是隨便買來應付了事,竇豆不得不再一次對湯楠楠心生羨慕嫉妒恨,憑什麼她始終比自己運氣好?
富士山服裝公司。
自過罷年回來上班,富士山老板明顯跟以前不太一樣,在公司呆的時間長了,而且脾氣很不好,經常會對員工發火,有時候還沒事找事。
昨天,他問球球“泰來大酒店”那批服裝的主輔面料都購齊了嗎?
球球說“應該都購齊了,那是竇豆具辦的。”
“什麼叫應該都購齊了?你這做主管的,啥都不知道,我要你干嘛?”富士山吹毛求疵的把球球訓了半天,嚇的球球始終低著頭,沒敢多說話。竇豆一看富士山來者不善,趁他叫得凶的忘我時,趕緊溜了出去。
三月中旬,富士山的二兒子帶著他的新婚中國媳婦,從日本來到中國,接替了席秀麗二老板的職務,席秀麗從此再沒來公司上過班。
小老板上任伊始,經常到各個辦公室找員工談心,虛心听取員工意見。有時候,也會把員工叫到他的辦公室去,他做事低調、對人友善,頗得人心。
這一天,竇豆被叫到他的辦公室。當他問起竇豆對公司有什麼建議時,竇豆毫不客氣地提出了兩條第一,給奉賢的服裝廠倉庫配備電腦,一應主輔材料全部建立電子檔案,對新進倉庫管理員,要進行計算機操作培訓。今後,不會操作電腦的管理員,一概不能招進倉庫。第二,除了來料加工以外,還應建立實體店鋪以及網絡店鋪,做出富士山自己的品牌,這才是長遠之計。
小富士山認真地把竇豆的建議,記在筆記本上。
過二天,老余打電話給竇豆,說已經給小富士山請示好了,這周就請竇豆吃住在廠里,幫忙把倉庫的各種電子檔案建立起來。
小富士山在這中間帶著竇豆等人,專門到廠里實地考察,又到倉庫里轉轉,他對竇豆說,建實體店和網絡店是遲早的事,到時候,想請竇豆負責實體店的經營。
竇豆說“好的,我服從公司的安排。”
小富士山說“那就麻煩你先做個預案吧。”
竇豆想“我這是多事有事。不過,就是累點,也比席秀麗統治時代有意思。一個狗屁不懂的外行,除了搗漿糊,想辦法往自己口袋里撈錢,什麼也不會,跟著她做事一點激情和熱情都沒有,只能是當天和尚撞天鐘。”
竇豆想,但願小老板的到來,能給公司帶來較大的起色。
幾個女人再次聚到林嘉衛的辦公室。
明媚說這段時間老富士山之所以頻繁發火,是因為二老板席秀麗東窗事發,她跟一個外國人勾搭的事,被老板知道了。
林琳問道“結果呢?”
明媚說“他們定的合同是三年,這才兩年。老板說三年時間不到,不會放席秀麗的。”
大家都比較震驚,做小三還可以這樣操作?這叫什麼?鐘點三?合同三?富士山真會玩!
難怪席秀麗沒有安全感,要緊鑼密鼓的撈錢,要爭分奪秒的找下家。
竇豆說道“這老頭也夠損的,等滿三年以後再放人家走,說不定那個男人不喜歡二老板了,不是叫人家竹籃打水一場空嗎?與其這樣,不如放人家一馬,權當是行善積德了。”
明媚說,老板在氣頭上,咱都乖點,夾著尾巴做人吧,別讓他逮著什麼錯罵一頓。
竇豆說“防不勝防,他想罵你總有理由。”
竇豆發現,謝蘭桂今天難得的乖,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果然被竇豆不幸而言中,沒過兩天,富士山就帶著他兒子和幾個日本主管直奔竇豆辦公室而來,一進門就問竇豆,廣富林丞相府大酒店那批貨的報價是多少?
竇豆心里有數,老板這是找麻煩來了,因而特別冷靜,“五秒鐘時間,我就能查出來。”竇豆趕緊調出電腦儲存的資料,還沒等竇豆把文件夾打開,富士山就大吼大叫起來
“我這老頭子都記住了,你做具體業務的記不住,我要你干什麼?”跟罵球球的話一個套路。
竇豆沉著臉說“林林總總那麼多類,有必要都背出嗎?五秒鐘就能查出來的事。”
富士山就更惱火了,“你在家都是這樣跟父母對著干的嗎?我老實告訴你,我很不信任你們這些疏于教養的中國人。”
竇豆“噌”的一下臉紅起來,她心說“你說我疏于教養也就算了,你少來一竿子打倒所有中國人。”但她忍著沒說出來,俗話說“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這點道理竇豆還是懂的。
“你父母就是這樣教育你的嗎?自己的本職工作不用心,精力都花在背後對老板說三道四上,你們這些中國女人跟沒教養、沒責任感的混混有什麼區別?”明白了,前天才罵過他損,不行善不積德。
富士山一再挑戰竇豆的底線,竇豆的心髒急劇跳了起來,眼里快要噴血了,她一字一頓的怒吼道
“富士山,你個道德品質惡劣、內心齷齪、欺男霸女、心胸狹窄、為老不尊的日本老渣男,你給我听好了,你不配提起我父母!我父母都是德高望重、慈愛仁厚之人,跟你有天壤之別!無論走到哪里,我都以他們為驕傲,以他們為自豪,相反,我為曾經有你這樣的日本渣老板感到羞恥!”
富士山被竇豆這番話氣壞了,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他拍著桌子大喊,“紅豆豆!你太過分了!你給我滾。”
竇豆往椅子後面靠了靠,傲慢不羈地說“我一沒犯錯、二沒犯法,你憑什麼讓我滾?要滾的是你,請你不要影響我正常的工作!你給我滾出去!”她指著門外對富士山惡狠狠地說。
富士山瞪著一雙要活吃人的眼,氣勢洶洶的走到竇豆面前,竇豆毫不示弱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握著雙拳,跟富士山對峙著“怎麼?還想打人嗎?這是中國的土地,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明媚從外面沖了進來,她拉開竇豆說“竇豆,怎麼跟老板說話的,再怎麼說,他是個長輩,你不能這樣沒大沒小的,快給老板道歉。”
竇豆知道明媚是為她好,就沒再說出更加惡毒的話,而是說了一聲“呸吧!他不配!要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
小富士山和一伙兒日本主管連拉帶扯的把富士山攙出了竇豆的辦公室,竇豆看到球球正躲在一邊發抖呢。
竇豆一夜之間成了公司里頂撞老板、最不受歡迎的人,公司里的員工見了竇豆都躲著走。
接下來就有日本的幾個主管輪番過來勸竇豆接受公司的辭退決定,並接受公司相應的工資補償。
竇豆很硬氣,“為什麼辭退我?請給我一個理由。勞動法上哪一條規定員工必須把所有的報價全部背會的?老板就可以為所欲為的挑剔找茬,拿員工做出氣筒了嗎?”
日本人無計可施,也沒充足的理由辭退竇豆。
將近一個月過去了,竇豆依然故我的上班下班;這中間富士山離開上海,到菲律賓去組建新的濕紙巾工廠;和竇豆要好的那些女孩子,又開始跟竇豆來往起來,一切恢復了正常,沒人再提讓竇豆接受辭職的事。
竇豆等到手頭上的那批被富士山刁難的貨做好交貨後,拿著辭職信,來到小富士山的辦公室,說“老板,我辭職不做了。”
小富士山很吃驚“為什麼?不是都沒事了嗎?”
“不想做了。”
小富士山非常不解,當初說好給你開半年的工資要你離開你不同意,現在沒有任何補償的情況下,你自己主動要離開。小富士山做了竇豆半天的思想工作,希望竇豆能留下來,竇豆說“早在一個月前,我就做好了辭職的準備,別勸我了。”
“為什麼呀?”小富士山更不理解了。
竇豆說,“因為我做事必勤懇努力,問心無愧,除非我炒老板,沒有老板炒我一說!”
然後就,那麼驕傲地走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