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上海!
2011年12月,聖誕節前夕。
幾乎所有臨街商店的玻璃櫥窗和玻璃門上都花花綠綠地貼滿了卡通畫片——頭戴小丑帽、身穿大紅衣、圓滾滾的聖誕老人,白色的雪花,綠色的聖誕樹,各小區大門前的矮樹上也都掛起了一串串五顏六色、閃閃發光的小彩燈。
打車從白公館回來,微醉的倪憲鵬在街角處下了車,在這節日氣氛濃郁的日子里,他不想這麼快就鑽進自己的窩里。
他點起一根香煙,那股裊裊的輕煙就如影隨形地隨著他,慢慢被風吹散。低著頭,肩上挎著與他形影不離的筆記本電腦,慢條斯理地踩著人行道中間那一稜稜的盲人道,感受著腳下粗糲的摩擦,沿著那條長著一排香樟樹的人行道往小區的方向走。
這張臉就像某韓國李姓明星的孿生兄弟一樣的健碩身材,一樣的五官,一樣的生冷、粗線條、臭臭男人味兒的脾性。細究起來,較之大明星,倪憲鵬的眼角眉梢、鼻翼唇瓣都不夠精致,皮膚也不夠細膩,似乎造物主在造他時,審美疲勞,失了耐心,隨便捏吧捏吧,就把他拋到人間歷劫了。也許就那麼一點相貌細節上的差之毫厘,人物命運也失之千里。
這個在底層奮力掙扎才冒出頭來的男人,以往有家有室,不知道什麼叫心里空落落,現在每每回到自己那個小窩里,真是異常的寂寞。雖然可以上網,可以讀書,但是幾個月來,一回到家里,沒人可以說話,听不到活生生的聲音,那種滋味太叫人郁悶了。
原本是他選擇的放棄,現在,他覺得是自己被人遺棄了。只有周六、周日接兒子過來同住的那兩天,他才覺得活得充實點、活得有味。
家徒四壁啊!
每日回家面對的只有四壁空牆,他只能默默地認命,默默地去適應、去習慣,因為那是他最不得已的選擇,靈魂不能契合,忍無可忍,不忍也罷,割舍的苦痛無時無刻,但至今,無悔。
路邊一小店女人的說話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家很小的職介所,名字怪怪的,叫“那提亞邦職介所”,玻璃門上貼著醒目的紅色廣告涉外保姆、全職保姆、鐘點工、月嫂。
平時一直從這里經過,從來就沒留心過這類職介所,“人也挺有意思的”,倪憲鵬想“不需要的東西,你就不會上心,甚至無視它的存在”。他想起了幾天前父母離開上海前跟他說過的話,他們是很鄭重其事的跟他“談判”的,而且等于逼著他答應要請一個年齡大點的、知冷知熱的保姆伺候他。
母親說“女人家,女人家,沒有女人不成家。你現在像個野鬼一樣,要我們怎麼能放心啊?吃飯饑一頓飽一頓,出差又這麼辛苦,每次回到家,連頓熱乎飯都吃不上,也沒個可以說說話的人。”
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捂住臉,肩膀隨著她的抽泣而聳動。
自打他在上海扎了根,成了家,有了孩子,一晃六、七年過去了,父母卻是第一次到上海來看他。
他們對離婚的小兒子和判給女方的小孫子太多不放心。父親暈車很厲害,每次出門就像害一場大病,要臥床躺幾天才能緩過來,所以,不是萬不得已,父母是不願意出遠門的。
唉!倪憲鵬不由地長嘆一聲對不起雙親啊!都奔四的人了,還讓父母牽腸掛肚。
“你現在又不缺那兩個錢兒,暫時不願意復婚,還是請個人吧,臨時伺候你一段時間,我們老兩口多少放點心。我跟你媽沒辦法留在這里照顧你,家里那麼多事也離不開人……”
倪憲鵬本來還想強辯我又不是三生兩歲的孩子,這麼大人了,你們有什麼不放心的?
可是,看到二老那難受、糾結、痛苦的樣子,這樣違逆的話實在說不出口,只好敷衍他們說“嗯,過兩天我去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適的。”
想到這兒,他就鬼事神差地進去了“看看吧,就當是完成父母布置的作業了。”他想,母親如果再提起這事,也好有話搪塞她,又要上點年紀,又要會操心,又要知冷知熱,比找對象都難。
真沒有抱著什麼希望。
這家小小窄窄的職介所用推拉門隔出里外間,外間有兩個女人坐在服務台後面,正跟一女人說話,里間有四個男人在打麻將。在那麼窄的地方打麻將,四人往那里一坐,幾乎沒有動彈的空兒了。
兩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用夾雜著上海話的普通話跟服務台前的一個女人說
“阿拉這家中介一直是老講信用的,名聲老好的。阿拉推薦的保姆,一直很受歡迎的。儂放心好啦,儂把表格填填好,都不用交中介費的,阿拉幫儂很快搞定。”
另一個女人問,“儂英語會不啦?儂氣質這麼好,老外肯定也歡迎的。”
起先倪憲鵬還以為這女人也是來找保姆的,听到後來明白了,原來這個從後面看穿穿著體面的女人,是來應聘保姆的。
那女人一面熟練地填著表格,一面說“謝謝,麻煩你們了。我英語不好,中國家庭就行。”
中介看了看那女人填的表,驚異地說“12月25日,儂生日就是聖誕節哇,嘎巧啊,過兩天就是儂生日了!”
女人微微一笑,說“是有點巧,如果沒什麼問題,我走了,再見!”
“再會,再會!有消息的話,阿拉幫儂打底唔!”(注打底唔——上海話,打電話。)
倪憲鵬也覺得很驚異,沒想到,在這里踫到一個與自己同月同天出生的人,而且,更巧的是,那一天就是聖誕節。
倪憲鵬並不喜歡洋節,但是他喜歡聖誕節,因為那一天是他的生日。聖誕節出生的人可能不少,但是倪憲鵬長這麼大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活生生的與自己同一天出生的人。
跟中介告別後,她轉過身打算出去,正好跟倪憲鵬打了個照面,兩個人同時愣住了。還是倪憲鵬反應快“你好!”
“你好!”那女人應了一聲,就出了職介所的門。
“沒事,隨便進來看看。”倪憲鵬胡亂回應著兩個中介女人的問話,就急忙跟著那個女人一起走了出來。
“你是來找事做的?”倪憲鵬緊著走兩步,追上那個女人問道。
“嗯。”
“我可以雇你嗎?”心情有些急切,生怕慢點這個女人就消失了。
女人停下腳步,注視著倪憲平,打量了他一會兒,“當然,誰給佣金,誰就是雇主。”對方平靜地說。
“什麼時候可以過來?”倪憲平也停下來,迎著女人注視的目光,一臉的誠懇。
“隨時。”女人重新往前走去。
“今天晚上可以嗎?”倪憲鵬做事不喜歡拖拖拉拉的,他拖不起,時間似乎總是不夠用。
“可以。”女人很干脆,也是個利落人。
見她答應地干脆,倪憲鵬反而有些意外,“你答應的這麼干脆,不怕我是壞人嗎?”
“我已經過了上當受騙看人走眼的年齡。您不是一樣嗎?對我一無所知,就敢輕易雇我。”
這女人雖然語調溫柔平靜,微笑著說話,卻給人一種毋庸置疑的從容和不容輕視的高貴感覺。
一剎那間,倪憲鵬有點疑惑,“我這是雇人呢?還是被雇呢?”
“這樣吧,你住在哪里,我陪你一起,去把你的行李取來。我家這里不好找,怕你初來乍到找不到地方。”
“也好,離得不遠,就在附近的小旅館里。”倪憲鵬心說,這可真是巧她娘給巧開門,巧到家了。
他們一路走著,倪憲鵬指指點點給她介紹,讓她熟悉這條街,尤其是那些百貨超市、農貿市場,將來,她是要跟這些地方打交道的。
她的話很少,也不多問,指點到的地方,她都會認真地看看。
倪憲鵬的新居,是從一對小夫妻那里買過來的,這套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的房子,面積有八十多平方米。家里一應設施都還齊全,都是上家留下來的,就是只有一張雙人床。父母過來的時候,他打算再買一張床的,父母堅決不讓,他只好把雙人床上的席夢思床墊搬到次臥里打地鋪,把主臥讓給父母住。
父母在鄉下大院里住慣了,很不習慣這里樓上樓下的折騰,這個小區是老公房,沒有電梯,對于老人家來說,四樓的卻不太方便。他們還嫌這里的樓房像鴿子籠,住著憋屈,最重要的是家里貓狗雞鴨豬的諸多畜生都得喂啊,拜托鄰居照顧總歸不放心,勉強呆了半個月,非走不可。
父母走了,他一個單身狗倒也沒有買床的必要,因為當初這套房子也是臨時決定買的,離了婚,無家可歸,總得有個自己的窩趴吧。
父母走的這幾天,倪憲鵬還沒來得及把席夢思床墊搬回床上,今天正好就派上用場了。
倪憲鵬把新來的保姆領到家以後,對她說“明天我給你買張床,今天晚上,你就暫時在我床上睡,我睡那邊地鋪去。”
新來的保姆在房間里溜達了一圈兒,然後問道“就您一個人?”
倪憲鵬回說“是。”
保姆上下打量了一下倪憲鵬,說“您睡自個床上吧,我睡地鋪。”
倪憲鵬也沒堅持。
一宿好眠。
話說第二天早上,倪憲鵬起來的時候,保姆已經把早餐燒好了——白米粥、青椒炒雞蛋、饅頭。倪憲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還有諸如白米、青椒、雞蛋這些東西,可能是前不久父母在的時候買的。
這保姆還挺稱職,一來就能直奔主題。
“有個女人在家里,果然不一樣,怪不得老媽哭著鬧著也要我找個保姆,這下她可以放心了。” 倪憲鵬一邊吃著,一邊想。
“那個,我怎麼稱呼你?” 倪憲鵬對著清理房間的保姆說。
“叫大姐吧。”
“叫,大姐?”倪憲鵬還真有點不習慣,他弟兄四個,他是老小,就是沒有姐姐妹妹,從小到大,他的舌頭一直沒經過這方面的訓練,還真喊不出大姐兩個字來。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白鐵原。叫我鐵原也行。”
“白鐵原,這個名字像男人名字。” 倪憲鵬咕噥了一句。
“那個,白鐵原,你過來一下,有些事,我們商量一下吧。”
白鐵原手里拿著倪憲鵬的枕巾、床單應聲從臥室里出來,放到洗手間的洗衣機里後,走到倪憲鵬身邊。
“你坐吧,你吃過飯了?”
“還沒有。”倪憲鵬感覺得出,這個叫白鐵原的女人,是在刻意地恪守保姆之道,打算等主人吃好以後再吃飯。
“看來這是個比較講職業道德的保姆” 倪憲鵬的滿意度直線上升。如果,昨天晚上倪憲鵬多少還為自己的冒失感到有些後怕,那麼,現在,他覺得至少目前,他的選擇還是正確的、及時的,正如搞投資,機會一閃而過,現在找個好保姆,也難的很啊。
“我們一起吃吧,邊吃邊聊。在我這里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大家都是平等的,只是社會分工不同,一樣是干活掙錢。”
白鐵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但是她沒有為自己盛飯,一副悉听吩咐的神態。
倪憲鵬也沒有勉強,他不想給她任何壓力“我們來談談你的酬金問題。你看我每月付給你多少錢好,是每個月付清,還是半年付清?”
“先生看著辦吧,怎麼都行。”白鐵原說。
“那怎麼行?這樣吧,你昨天去的那個中介有價目嗎?我們參考一下。”
“中介那邊,全職保姆,每個月是四千,你這里只有一個人,沒有老人孩子,活不重,你給二千五吧。”
“那就按照中介的標準,四千。”
“那對先生不公平,您給這麼多,我也不會要的。”
“好吧,給三千。這三千里,還包括每周兩天帶孩子的費用。我有個三四歲的孩子,男孩兒,有點調皮,雙休日都到我這里過。除此之外家里如果有額外的事情麻煩你,比如老人過來住段時間、同事朋友或其他人上門吃個家常飯,臨時再給你加工資。每個月,我額外再給你兩千塊錢的菜金,不夠的話,我再加。”
“好吧,我接受。那就多謝先生了。”
“別客氣,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有什麼要求、有什麼困難你盡管說。”
出了家門,倪憲鵬這一天的開始還是蠻舒心的,父母交給自己找保姆的任務,原以為不知道會拖到猴年馬月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落實了,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小小意外之喜。而且,目前看來,還是個挺不錯的人選,所以很多事很多人,那叫可遇不可求啊。
“說起來,我也算是跟這個保姆有緣啊,媽,那天送你們到火車站回來的時候,有一女人問我地鐵一號線怎麼找,我想著正好跟我同路,就順便帶她一起乘地鐵,沒想到昨天晚上我去保姆中介的時候,遇到她去找工作,就這樣把她帶回了家,連中介費都給我省下了,哈哈,媽,真是托您的福啊!這樣子,您跟爸可以放心了吧。人還是比較可靠的,看起來也像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嗯,年紀比我大,會照顧人,目前來看也算知冷知熱吧,這可都是按照您老人家的標準找的……”
倪憲鵬心滿意足地掛掉電話,坐上了公交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