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涅生送走趙玄之後，回到戲園，準備搬遷的事。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大可直接丟下這里不管，只是這麼做明淵會生氣。
明淵若氣狠了會刮風、下雨、打雷，雷打到侯涅生腳邊以示警告，就像鐘延那事時一樣。
只是這樣做會導致他剛收集起來的靈魂碎片重新四散開來。
說不定沒有劈給鐘延的那道雷，明淵的靈魂碎片現在已經收集完整，無需再去找剩下的最後幾塊。
侯涅生遷戲班子的事做的非常隱蔽，因為現今還沒人知道這座城已經被放棄。
這戲班里面有幾個演員是從小待到大的，侯涅生從中挑了個品行不錯的，讓他全程跟著自己忙搬遷的事，待搬到暫且安全的城市，班主之位也會正式交給他。
可現今時局動蕩，哪里都可能亂，侯涅生搬遷這事最多是解了當下的燃眉之急。
這夜，侯涅生在書房里寫書，異能者成了秘密，新衍生的異能也越來越少，上一次寫書還是十多年前。
他剛寫完書，起身要去拿蠟燭，放在書櫃最頂上的一個茶盞無端落地，“啪嗒”一聲，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
那茶盞是薛杭送的，侯涅生幾次都沒收，最後他搬出讓手下幫戲園鎮場子的事，侯涅生不得已才收下，收了也是隨手一放。
他盯著碎了的茶盞沉思片刻，拿起蠟燭放到桌邊點燃，緩緩說道︰“如此躲下去不是辦法，薛杭是可用之才，我看他是帥才，你看應當也是的。”
“可薛杭看重情意，這城中有他的父母、兄弟、朋友.....他不放心這些人，舍不得離開，幾次都拒了上面的提拔，無論如何都不願離開。”
“現今這座城能被棄，日後就還會有別的城被棄，總有一日，人們將無處可逃。”
“因此，你想讓我借棄城一事，去勸薛杭真正當軍，上前線殺敵。”
“主人，我說的對嗎？”
“啪”一下，燭火滅了，明淵就是這麼想的。
侯涅生將燭火重新點燃，“溫和點的法子是將薛杭在意的人藏到不受時局動蕩的地方，讓他徹底沒有後顧之憂，狠一點的則是任由此城被破，城中百姓被屠，恨極了的薛杭自會.....”
話沒說完，燭火“啪”一下滅了。
這是兩人千年來養成的對話方式。
侯涅生問是或不是時，滅燭火表示是，不滅表示不是。
若是問選擇，滅燭火表示前者，不滅則表示後者。
看著被滅的燭火，侯涅生笑起來，卻故作埋怨︰“我就知道，你對旁人向來心軟。”
這話惹得燭火重新燃起，無風的房間里火苗斜向侯涅生，像是想要撫摸他，撫摸他的下巴，或是撫過他的發絲。
“主人，別難過。”侯涅生眼紗下的睫毛輕顫幾下，“很快，不出百年，我們便將重逢，屆時你能再次觸踫我。”
侯涅生的宅邸很多，多到分散各地，數不勝數，其中不乏有能隱居避世，逃離戰火的。
因為明淵以靈魂的形式跟在身邊，所以對侯涅生來說每個宅邸都有重要回憶。
他不知道該選哪個給薛杭，索性讓明淵自己來選。
明淵想了很久，在黎明時分打翻侯涅生準備好的水杯，水姿沁在紙上形成一個古字。
侯涅生道︰“你想說古方鎮里的宅子？”
燃燒的燭火突然滅掉，明淵就是這麼想的。
大約兩百多年前，中原戰火不斷，侯涅生找到的身有明淵靈魂的人，是個小氏族的族長，已經三十有余，致力于帶族人尋一處隱居避世之所。
侯涅生假裝自己是世外高人，又設計與那人偶遇，幫他找到合適居住的隱秘大山，山中建設的居所就名古方鎮。
以古方今，君王無道，百姓流離，迫不得已，再尋安處。
那族長異常長壽，鎮子差不多建成才離世，明淵靈魂也是那時候取出的，是渴望安定的執念。
因為這縷執念，侯涅生又在鎮中住了幾十年，直到鎮子徹底穩定才走。
他以世外高人的身份出現，沒人對他容顏不老感到害怕，那位族長和其後人還在鎮子最中央的地方為他修建宅邸。
侯涅生對明淵讓薛杭族人去古方鎮這事沒有異議，只是還沒等他去找薛杭，薛杭卻先一步來了戲園。
薛杭在體制里，看得出這城里形勢不對，是來勸侯涅生跟他家人一起南下逃亡的。
他勸了好幾個小時，口干舌燥的，見侯涅生只是背對著他沉默不答，看那來回晃的筆桿似乎還在寫著什麼。
“班主，你听我的，不要在這事上倔，你留下來會死的。”薛杭急切地走上前，要拽著侯涅生就走，被卻他先行遞出一張折起來的信紙，“南下也不安全，薛杭，送你的家人去這里。”
薛杭展開信紙看去，听侯涅生道︰“這信中所寫的鎮子名古方，依山傍水而建，對外人跡罕至，可謂避世隱居，鎮中央有個很大的宅邸是我的。”
“你讓你要逃難的親友照著地址去那里，再將這封信交給鎮中居民，若有居民追問來源，就說你們是明公子的客人，得了公子允許，可在那宅中無限期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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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公子是侯涅生當年世外高人身份的名字，沒有專門的名字，只喚公子。
“那你呢，班主，你既有這樣的好去處，你為何不去？”薛杭一手攥著信紙，另一手要去抓侯涅生，可只差毫厘間，那人消失不見。
下一秒，熟悉的話語聲從門口傳來，“薛杭，時代如何與我無關，我只會行走在當下。”
薛杭是個練家子，可他竟看不清班主是如何消失的，他轉身，驚愕地看向門口。
也是這一瞬間，他猛然意識到一件重要的事，瞎子如何用毛筆寫正常文字。
“班主，你壓根就不是盲人，你從始至終都是在裝盲，對不對？！”
侯涅生沒有回答，背對著薛杭朝外走去，薛杭發現他壓根沒拿盲杖，竟是連裝都不裝了，追上去問︰“你為何幫我，那明公子又是誰？！”
“幫你是觀你為帥才，不該拘泥于這方寸之地，單純讓你沒有後顧之憂罷了，至于明公子.....”侯涅生避開薛杭，同他拉開數米距離，淡然的話語落入耳中竟能听出情深纏綿之意。
“明公子是那宅子的男主人，也是我暫不可觸踫的愛人。”
薛杭听到這話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復雜。
他每每遺憾班主眼盲，可不成想這人竟是裝的，似乎只是懶的睜開眼。
他不敢坦言自己的情愛，因為害怕班主心生厭惡，更害怕世俗目光，可這人早已無懼世俗，直言坦蕩。
.....
薛杭想言說怨恨，想惱怒質問，可他的教養不允許，只得啞聲問︰“班主，你這般幫我難免惹人誤會，你就不怕你那明公子知道後生氣，要同你一刀兩斷嗎？”
“不會，因為是他想幫你，我才會幫你。”侯涅生腳步不停，連個回頭或停頓的動作都不留給薛杭，“你若要言恨同我說便好，至于那宅子的恩情，不管是否有緣再遇，只管記在明公子身上。”
他推開戲園子的大門走了，徒留薛杭站在空蕩蕩的園子里。
該說的已經說了，給的也已經給了，薛杭如何選是他自己的事。
侯涅生到了另一座還算安穩的城里也沒有沒逗留，同選好的新班主交代幾句、留了筆適中的錢財就走了。
明淵散在外面的靈魂碎片只剩零星幾個，可有兩個都是附在人身上，加之戰火紛飛，侯涅生不想多生事端便只得走無人的地方繞路。
兜兜轉轉，最後的幾個碎片，侯涅生花了四十多年才收集回來。
待最後一個碎片融進圓珠，他唇角揚起怎麼都壓不下的笑意，言出的話語比灑下來陽光的更暖，比山間待開的野花更歡喜。
“主人，再等等，你很快就能再觸踫到我。”
這是侯涅生第一次感覺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回到天衡山，要去山頂藏書閣，然後將他的主人帶回人間。
時過境遷，神壇徹底隕落，世人忘卻神明的存在，異能者也成了秘密，不會再有人發現他們的存在。
再等幾十年後戰火平息，他能再次與明淵去游山玩水。
明淵想去哪都可以，他在人間走了一千多年，什麼都懂，也什麼都不缺。
侯涅生回天衡山這天，山間中殿熱鬧的厲害，聞宇罵罵咧咧地拽著趙玄之，嘴上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擱山腳都能听到他的聲音。
算上送趙玄之回來的那次，聞宇只見過侯涅生三次，可他就是敢沒大沒小地跟侯涅生說話，“府君，什麼風把你吹回來了啊？”
他言語間沒什麼敬意，扯著趙玄之衣服的樣子還像個無賴。
兩人的身份乍看之下完全顛倒過來，不知道肯定要以為聞宇是撒潑的徒弟，趙玄之才是無奈的師傅。
侯涅生回了句“有要事”，掠過兩人，徑直朝山頂走去。
“府君，你來都來了，順帶幫我勸勸唄。”聞宇八爪魚似的纏在趙玄之身上，扯著嗓子喊道︰“府君，玄之他說看不得山下百姓疾苦，要下山去濟世濟民，這不是白白送死嗎，府君你快幫我勸勸啊，我可就這一個徒弟啊！”
“老師，你快放開，我真沒跟你開玩笑的，我.....”趙玄之扯不掉聞宇，見侯涅生停下腳步，無比認真道︰“府君，我見過、也知人間疾苦，現在我更有能力去救天下人，我不想，也不願繼續躲在山上。”
侯涅生背對著趙玄之，“你要去參軍？”
“不是。”趙玄之解釋道，“現今山下逢亂，不止有戰爭，還有異能者借機作亂，我知天衡山的規矩，因此，我不會去參軍，此番下山，我的目標是那些火上澆油的異能者。”
他的語氣太過真摯和誠懇，依舊是那年那個捧著一團火的少年。
手中一團靈火，心中一團赤火。
“天衡山是來處，也是歸所，但絕不是囚籠，只要知道你要做什麼，明白後果是什麼，那便放心大膽地去做。”侯涅生輕笑一聲，抬腳繼續朝山頂走去，“趙玄之，一路小心，期待你和趙檀回山的那天。”
聞宇松開趙玄之，“撲騰”一聲坐到地上，呆坐了好一會兒，驚道︰“完啦！完啦！府君好像在外中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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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府君沒有中邪。”趙玄之改了班主的稱呼，言語雖恭敬，卻有種近乎盲目的崇拜，“府君他本就是這樣的人，是你不懂他才會被嚇到。”
“知道你懂。”聞宇嘻嘻一笑，想起趙玄之說過的過往，調侃道︰“你就是被府君的一頓飯收買的。”
“不是一頓飯。”趙玄之怕聞宇又抓著自己不放，往後退幾步，“是頓頓飯，從遇到府君後我再也沒有餓過肚子。”
聞宇沉默了，覺得自己這些年喂給趙玄之的肉包子真是白喂了。
山頂，允棠知道侯涅生回來，專門過來一趟，“你這家伙，突然回來做什麼？”
“找完了，不需要再下山了。”侯涅生朝山頂藏書閣走去，“不出意外的話，之後也不會再走，要走也是兩個人一起走。”
允棠愣了下，反應過來後激動道︰“國師要回來了？！”
侯涅生推開山頂藏書閣的大門，走進去，伴隨關門聲笑著回道︰“是的，很快就會回來。”
藏書閣的七層保留了最初的模樣，牆壁上全是侯涅生用血寫成的古老文字。
侯涅生是新 ，擁有成為 後世間新衍生出的全部異能，成為 之前的一部分異能是沒有，可在這間屋子里就能使用全部的異能。
這里充滿舊 的氣息，侯涅生以他作為新 的血為引，兩者相結合，舊 、新 加在一起可不就該擁有所有異能。
侯涅生復活明淵的方法說不上復雜。
第一步，讓明淵從靈魂變成血肉之軀的人。
用輪回送靈魂完整的明淵轉世，因山頂藏書閣是用神殿做的，獨屬于明淵的力量會讓明淵不再被束縛在普通人的身體里，也即出生便是異能者。
第二步，讓明淵從異能者再變回 。
用跟記憶相關的異能給明淵在輪回時設置一個覺醒過往記憶的契機，日後回到山頂藏書閣，明淵會通過他曾經親手畫下的壁畫一步步想起過往。
第三步，讓明淵從 變回最初的靈。
侯涅生雖不在，可天衡山這千年間都有收集善意，善意會充斥在這屋子里，足以抹去惡 身上全部的惡意，惡 真正變回善 的欲面，與善 融合，重歸完整。
最後，若是還不夠，惡型異能吞噬，明淵在這房間里能用吞噬，大不了就從他這里拿走新 的力量。
明淵本質意義上是靈，是天地間最亙古的存在，侯涅生不保證這方法能一次成功。
于是，正式開始前，他解下眼紗，睜開眼，抬起手腕，親了下腕上的黑曜石。“主人，別怕。”
封閉的屋中無端起風，微微吹動侯涅生的發絲，他似乎感受到什麼，肯動地回道︰“主人，若不成功，無論用多久，我都會再次將你拼起來，我的生命與歲月等衡，除非時間擁有盡頭，否則你終有一日能重新觸踫我。”
緊接著，又有一股風吹過侯涅生的下巴，像是在輕撫他。
侯涅生開始使用輪回，可石壁上的血字亮起又暗下，再亮起再暗下......
數不清重復多少次，輪回竟無法讓明淵轉世。
侯涅生不再繼續，轉而盯著腕上的黑曜石沉思起來，想搞清楚問題出在哪里。
想著想著，侯涅生垂下手，低下頭，長發蓋住他陰到令人膽寒的面容，用極為平靜的語氣道︰“靈魂不完整，也不可能完整的。”
千年前，明淵能使用輪回是因為阮暮雲屬于舊 的衍生。
身為舊 的明淵無需完全遵守輪回的規則，甚至還能一定程度上更改規則。
可作為新 的侯涅生不行，他對明淵使用輪回的前提條件是明淵的靈魂必須完整。
然而下面的壁畫記述著，那年， 在尸坑中尋到心儀的繼承者， 降下獨屬于 的偏愛，親自賦予繼承者異能。
若想賦予普通人異能需要拆分靈魂，即使是 也不例外。
將一丁點的靈魂賦予繼承者，隨著繼承者成為新 ，屬于舊 的靈魂徹底成為新 的一部分。
明淵的靈魂永遠不可能完整，侯涅生是他永遠無法取回的靈魂碎片。
多麼可笑啊。
用幾年想出讓明淵重回人間的辦法，又花費幾十年造出這個房間。
用二十年瞞天過海，借延續大臨王朝將啟神殿變成天衡山。
用近百年編改所有歷史，抹去所有關于異能者的痕跡。
用近千年走遍人間，找全明淵四散天地間的靈魂。
.....
最後，直到最後一步。
侯涅生仍舊做好會無數次失敗的準備，下定要無數次拼湊明淵靈魂的決心。
偏偏這一切都妄談，他連開始都做不到，又何談失敗？
復活 這條路，侯涅生走了一千多年，眼看即將走到盡頭，方才知這條路是死胡同。
若是這條路上有岔道，哪怕只有一條岔道，哪怕在最開始出發的地方，侯涅生甘願花一千年走回去，再重新起步。
可是沒有，這條路沒有任何的岔道。
這是條明淵自己都認命，侯涅生不信命才硬闖出來的窄道，窄到若他無永生，這滿屋密密麻麻的血字便足以讓他失血而亡。
眷侶恩愛兩不疑，求舉案齊眉，望白頭偕老。
若有情深者，在時同生，亡亦同死。
這是世間芸芸眾生都能做到的事，要求只一情字，再添點就是用情至深四個字。
可這樣一件事被芸芸眾生先後架在神壇的兩個 卻做不到。
舊 與新 之間，沒有同生，沒有共死，唯有死生、或生死。
因為幼時的痛苦經歷，侯涅生慣于藏匿內心，以至于表露情緒的方式都與常人截然相反。
他越是悲傷或憤怒就越是平靜，等到了面無表情的地步就是憤怒或悲傷到極致。
這一次，視角聚在侯涅生身上的明淵從他臉上看到比面無表情更可怕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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