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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回來後,沮渠檀玉便在剛登基的元象帝面前建議,將鳩家株連三族,以示威嚴。”鳩望淡淡地說。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沮渠家的人對你懷有偏見。你的父親為了讓你們倆家聯袂,便替你與沮渠檀玉的小女兒商姑牽了紅線,商姑身子羸弱,還沒待拜堂成親,在破玉湖畔挑花燈時,就不小心跌入了冷湖水里。”瓊蕊的說話時總是壓著嗓子,幽然道︰“她是那麼的純質可人,沮渠太尉也最憐惜這女兒,視她為掌上明珠……”
鳩望向瓊蕊紅撲撲的臉上望了過去,他覺得瓊蕊這種病嬌嬌的模樣很惹人喜愛,又很惹人憐惜,便將他的被褥又蓋緊實了。
“你不必說了,最近天涼,你染了風寒,打我進屋就听見了你的咳嗽聲,喝一些熱水,歇息一會兒吧。”
“你要去哪里,鳩公子。”瓊蕊望著欲推門離去的鳩望說道。
“出去散散心吧,這麼多事,我不知道從哪里抓起,我僅僅是個侍讀,他人認為我在皇帝身邊侍奉是個熱差,但僅僅是個陪聖上解悶的人罷了,過了冬我還要常去崇文院,還有……還有那幾個孩子,瑣事總是這麼的千絲萬縷。”
沒待瓊蕊繼續追問,鳩望已經踏出了門,將門好生地關上了。
他騎馬去了瓦子,瓦子的燒酒鋪子是幾乎是露天的,僅僅是在客人桌案上頂上支了個擋雪的篷子,一個燒酒鋪子大概有四五個這樣的篷子,在白雪霏霏之中總暗顯著那麼一股子清淡之雅來。
“這位大人,您要什麼酒,吃什麼菜。”
“半壺黃粱夢,一碟醬羊肚,就這些吧。”
“好 ,您稍等!”
酒菜上齊後,鳩望從衣袖里伸出手來為自己斟了杯熱氣騰騰的燒酒,他喝了一杯便覺得酒液就好像通過舌頭滲到五髒六腑里一般舒坦,于是他又斟了杯,在這個時候一個骨瘦如柴穿著簡陋的老者從旁邊經過,望了望這個飲酒的官人說道︰
“官大人,小人可以在這里坐上片刻嗎,人老了,這兩條腿就跟刷了膠一般 ……大人,您行個好。”
鳩望端著酒杯子揣摩了一陣,便點了點頭,那老人緩緩地坐在了椅子上,用兩個枯瘦的手輕輕地捶打著自己的雙腿,用以活絡一下血脈,鳩望本想飲酒抒發愁悶,這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面前,又不禁激發了他的好奇︰
“老人家,這城內城外都飄著這冷冷的白雪,您為什麼還在這街肆上徘徊,冒昧地說一句,我也覺得您不像是那種在瓦子里閑逛的人,您身著簡陋,連飯食都成問題。”
那老人頭頂上鋪著一層白雪,這時又搖過頭去,那兩顆還算有光芒的眼楮盯在鳩望身上。
“大官人,您穿的是絲、吃的是肉、住的是宅、行的是馬,您在這瓦子逛一圈,這花的錢也不過是你錢囊里的皮毛罷了,哪像我們這些窮苦人家,一條腿邁進瓦子的柵欄里,別人就得向我們看來,他們都知道像我們這種人的吃穿住行全都得在地里面一點點刨出來,怎麼可能把一文錢丟在這遍布著酒肉氣的瓦子里?”“
鳩望點頭稱是,吩咐小二再拿了一個酒杯、一個筷子,熟牛肉也要了一盤,還有就是一盆子暖身的白菜豆腐湯。
那老人家看見鳩望這般款待,不由地感激涕零,正想拱手致謝,卻被鳩望伸手攔住︰
“這大可不必,不瞞您說,我是遇到了些煩心事,才跑到這里來喝悶酒的,听老人家您說您自己明白瓦子這地方像你們這些人不該來,要麼是實在不能謀生的乞丐才到這里墊著個蒲團跪下,身前放了個破木缽,您又不是這類人,所以我想听您往下繼續說下去。”
鳩望邊說邊為老人家斟起了酒,又夾了些許牛肉到他的碗里,老人面含羞色,連聲道謝。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我只有一個單傳的兒子,有了這麼一個兒子後,我們家就對他百般的照顧,吃什麼要什麼我都盡心盡力的去答應他,誰知道這樣一來這孩子脾氣便越來越怪,他走了出門便沾了賭癮,一天到晚泡在街巷子的賭館里,家也不回,可一旦回家那就是來要錢的,就好比我和他娘欠他的一樣,若是沒錢了,他還得撇凳子摔碗,在家里乒乒乓乓鬧一通才肯離去。”
“可憐,可憐,這都怪您老人家對他太過溺愛了。”
“是,我每每想起也怨懟自己,更對不起我那老婆子,由這個不成氣候的孩子把家掏空以後,我們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這有一天我們得知他要回來,便去鄰居家借了點米打算招待一下他,他推門第一句話就是︰錢呢,錢呢。我和他娘束手無措,他一望見這情形,兩眼珠子便瞪得滴流圓……”
說到這里,那老人便捶胸頓足的哀怨了起來,不一會兒又開始哭哭嚷嚷,頭頂上的雪這時化為了水珠,有幾滴便墮進了酒杯里。
“哎呦!我對不起孩子他娘,我對不起孩子他娘!”
鳩望從衣袖里掏出個絲帕遞給了老人,讓他自己為自己抹抹眼淚,又問道︰
“老人家,這是怎麼了?”
“您可不知道這小王八羔子是真做的出來,他娘還在灶旁邊添柴禾,這孩子便登即把他娘從灶邊拉了出來,從灶肚子里就抽出來這麼一根還燒著火的木條來,沖我們倆說︰拿錢!拿錢!不然我全給燒了,都別活!他娘正欲抱過去奪過來那藤條,卻被這天殺的一巴掌給扇到了一旁,我那老婆子就癱在地上昏死了過去,他一看知道自己干了喪天良的事,就跑了出門,一口氣就跑到了這明昌城內。”
鳩望听到這里,怒火中燒,然而還是強壓著火,不斷撫慰那泣涕漣漣的老人家。
“他娘就在床上躺了幾天後便撒手了……他是改不了了!他這一輩子也改不了!所以他就死在這上面了!”
“您是說,他死了?”
“是啊,他去明昌城痞子開的賭館里賭錢,被人吊上了鉤,最後沒錢還債便被剁下只左手來,可是這左手仍然不能讓他找回記性,他又去撲了人家設的漁網,然後又把右手給了人家!”老人說道這里又是一陣傷心難過,然而他又囁嚅地說道︰
“最後在明昌城外的林子里官家找到了他的尸體,他的脖子上被抹了一刀,身子上到處是拳腳所致的淤青,也不知道是自殺的還是他殺的,但我明白這一切都不重要了,自殺他殺反正都死了,他作惡太多,歸根結底是天殺的……我來明昌城本想去勸他回去種田,便去官家四處打听,最後得知這個消息……我本想帶他回家的,本想帶他回家的,本想帶他回家的……”那老人滿心悔恨地重復著這句話,鳩望的雙目也暗自濕潤了。
“老人家,這種悲慟是無法用言語來安慰的,我知道,我除了看你呼天搶地的舉止外,我沒有任何可以幫助你的地方。”鳩望說,本以為老人的話語將盡,那老人卻用那絲帕擦了雙目之後便繼續說道。
“老天爺總歸是可憐我的,他讓我遭了罪,又給了我點希望。”
鳩望平靜地飲下了一小杯酒,老人也將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給平復了下來,滿懷希望地說︰
“我這個殺千刀的孩子,在到了明昌城後,用盡心思的坑蒙拐騙,但只為換來個吃喝嫖賭,明昌城是天下群城之首,繁華富麗,在鄉下,一些人可以用一句“我曾去過明昌城”來換取他人驚羨的目光,它總是被我們鄉下人用來哄孩子,孩子听見明昌城這三個字,那就好比是天上的瓊樓玉宇,可他就死在這里了。”
老人越說越激動,最後不小心打翻了手底下的酒杯,這才讓他又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平和當中。
“這白眼狼最初在明昌城內是有一點閑錢,他就在這成百上千所的紅樓里認識了一個勾欄美人,這個姑娘姓甚名誰所來何方,我是一概不知,但是在我去找尋他的時候,曾認識了一個常和他一起吃酒賭錢的狐朋狗友,那人在告訴我他被賭館子里的人私自安排了以後,又告訴我他曾在這明昌城中曾與妓女共度一陣日子,那姑娘家曾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對了,官大人我還沒告訴您,草民姓曹,他給我們老曹家留下了這麼一個種!”
“那這孩子在哪里,老人家您可找到沒?”
“那妓女替他生下男嬰後,恰巧我這孩子也死了,不過這紅樓里的妓女也算心善,常常為這孩子盛米粥肉汁來喂養,可這姑娘命薄,在這孩子到了五六歲年紀時,生了一場惡病沒熬過來。老鴇埋了她後便看見這個男孩,老鴇明白這種孩子待在紅樓是影響這些眠花宿柳的客人的,于是就將他扔到外面,自生自滅。”
“這孩子應該還好生活著的吧。”鳩望平平地說道。
“那肯定活著啊,我這把老骨頭就是為了找他的,他如果死在那條街上我也得把他帶回去給埋了。我思量道他被紅樓的老鴇扔出了門那麼肯定在和一幫小丐們天天討錢,我就由這個線索在城里面翻來覆去地找,不過官大人,你看我也成了討飯的了。”老人說時,便指了指自己破爛的衣裳,接著又說︰
“我好幾天前就在那麼一個犄角旮旯打听到,有這麼一伙子小丐常常擠在瓦子那邊听麻子們講故事說書,麻子們在那邊張羅並不是要向每一個人都討錢的,沒錢可以捧個場,所以小丐們有時就聚集在那里,不過,那邊有個心善的官大人,可憐他們,又常常給他們吃什和碎銀子。”
鳩望听到這里,頓然一驚,心中仿佛打了個晴天霹靂,他明白,原來那老人家所尋找的親孫子就是先前常和自己在這瓦子里听故事的小丐,但他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敷衍地回答了句︰
“現在找到沒,這瓦子上上下下就這麼點地方。”
那老人傷心的搖了搖頭,很長時間一聲不吭,咂摸了口酒,才顫顫巍巍地回答︰
“那一伙子小丐們七八來人,全都不見了,我從商鋪店鋪問到這瓦子,一連幾天,天天在兩地盤桓,曾經對這伙孩子有印象的人也納罕,怎麼這伙人憑空消失了?明昌城偌大,但總能找到個窮盡,我方才就在瓦子里走了一遭,什麼都沒瞧見,我打算明天再去別的地方找尋找尋,如果實在沒找到,那麼估計被那些做人口買賣的痞子籠走了吧。”
“也罷也罷,那樣他還能活著,也許在一個大戶人家府邸里正做著書童用人,那也算是有了處安身的地方,這也比跟在我這個窮老漢身邊天天吃糠咽菜強,總之,他活著,活著就行了,我一生沒積德,老天爺空讓我活到六十六歲的高齡,我知道老天爺這是在折磨我,讓我這一生過去前看盡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我已經沒多少日子了,不怨天尤人了,只求我這個孫子活著就行……”
這時已經過了好些時候,鳩望從自家宅院出去時還在辰時,而現在渾濁的太陽已經升至正空,天上沸沸揚揚的細雪變得稀疏了,他望向老人,老人的面頰上還流著兩行濕淚,他什麼都不說,去小二那里結了賬後就掏出來五兩銀子給那老人︰
“老人家,這些給你,你能應付些日子,你去城南城北再找找吧,孩子肯定活著的,這光天化日之下,誰還敢對手無寸鐵的孩子下手。不過,你說的也對,他興許被人拐跑了,但他還在這人世上,你找不到,那麼我去找,也許幾月也許幾年,到時候您若春秋有變,那麼我就將這孩子添做我宅中的書童,這樣如何?”
“官大人,您可真是長了副熾熱心腸,您允許我入座,又給我倒酒夾菜,還肯耐心地听我說這些糟心事,您可真是個善人,我謝謝您。”
在與燒酒鋪子的老人分手以後,鳩望便披上袍子騎著馬趕到了藥房里,進了藥鋪抓了幾副治風寒的藥,又出了門,這時候卻看見兩個沮渠家的士兵正在攔著一個痛哭流涕的孩子,而那兩個士兵的身後正是一個滿臉血跡的中年人,躺在地上呻吟著。
行人匆匆,沒有一個人敢圍觀。
只是那個孩子拼命地哭著掙扎著,他想竭力突破那兩個滿懷惡意的笑聲,但他沒有力量,腥咸的淚水滲進嘴里,含糊而又悲慟地喊著︰
“爹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