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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象四年,初冬,御書房。
正在研墨的侍讀鳩望對著火盆子發呆,元象帝咳嗽了一聲,鳩望才回過神來。
“鳩望,昨天又去煙月作坊了?”元象帝一邊習書一邊對他說。
“回聖上,微臣不曾去過。”
“那是吃了什麼好吃的了,讓你這般失魂落魄,連墨滴到了朕的綾襪上都不曾察覺。”
鳩望往元象帝的襪子上一看,果真洇染了墨漬,立刻跪地磕頭。
“微臣罪該萬死,微臣罪該萬死!”
元象帝伸手過去將他扶了起來,撢了撢他的膝蓋,笑呵呵地說道︰
“御膳房的菜雖好,但朕的確是吃膩了,朕可有幾次坐在轎子里,看見你吃那個重陽糕、糖蜜酥皮燒餅,在那吃得不亦樂乎,朕卻在轎子里直咽口水。”元象帝將毛筆放在筆海里,轉過身對鳩望鄭重其事的說︰
“朕告訴你多少次了,朕想吃宮外那些個小吃,下次你瞞著小太監偷偷帶點過來。”
鳩望連連點頭,接著元象帝的話說來︰“下次,微臣一定帶!”繼而又說︰“陛下聖明,微臣確實是神游了,卻不是因為風月、食欲之事。陛下既然察覺,微臣應當直明回復。”
“那朕倒是要听听,究竟是什麼事。”
“不瞞陛下,微臣平素喜好玩樂,讀書之余,常去城南的瓦子里逛逛,瓦子可熱鬧,侏儒、傀儡、戲曲、雜技、蹴鞠樣樣全,但這些東西,對微臣來說那逛得盡,時間長了就生厭。”
“你可真是快活,瓦子這等有趣地方,朕素有耳聞,只可惜是想去也不能去。”
“陛下,那微臣改日請幾個耍雜的到宮里為你展示點絕活?”
“聖听殿頂破了天也就是輕歌曼舞,你要是請一幫街頭耍雜的進來,朕不得被百官笑破肚皮。罷了,你繼續說說,你在瓦子里最喜歡逛什麼?”
“回陛下,微臣最喜歡坐石頭堆上、傍書陰子底下和那群孩子們在一塊兒听麻子們說書說故事,人家可留了個心眼,每一段結束都得給人留下個懸念來,你如果下段不听總覺得空落落,感覺這天白過。”
“真這麼邪門?你听的什麼,講給朕听听。”
“微臣听的叫《夜食》,太祖皇帝那會兒南征北戰,百姓不得已鬧了饑荒,這時就有個強盜,常常伺夜食人,一戶人家有母子倆,這天晚上正過著中秋節,突然間那硯台般大的窗戶破了個窟窿,伸進來只血淋淋的手,母子倆頓時驚駭著。”
“朕給你倒壺茶,你繼續講。”元象帝猛然間提起了精神。
“好,那麼微臣可不客氣了。”鳩望接過茶碗又繼續說︰
“窗戶一破,風就嗖嗖往里灌來,那手的臭味也就涌了進屋,就像是屠宰鋪上時間擱久了的肉,聞著難受。所以兒子一聞這味登即明白不妙,這決計不是好來客,可他母親這會兒已經去開門了。”
元象帝在一旁瞪大眼珠端著茶碗,一刻都不肯走神,鳩望見狀,便加上了肢體語言渲染。
“那兒子叫定哥兒,定哥兒正想去攔他的老母親︰娘,可別開門,那不是善茬。可他娘還是開了,那肯定得開,不開能有這段書?”鳩望自問自答道︰“沒有。”
“卻听見撲得一聲,那窗戶里的手登時縮了回去,跑到門前,門閂還沒拿開,那人就撞開了木門,老母親這會兒躲門後面,啪一下子給撞倒在地,那人是個光頭、血淋淋的腦袋,一直沒言語,抱著他老娘就咬了起來,直接生吃。這定哥兒也是個血性漢子,這種事怎麼忍得,于是抄起了鋤頭,就往那東西身上砸。”
“這強盜真是屬王八的,沒覺著疼,只是緩緩回過頭來望著定哥,張起來他那個血盆大口,兩個眼珠子白得跟面粉似的。定哥突然腿一軟,這種人可沒見到過,而這時這個食人者可就轉移了對象。”
“定哥兒覺得自己即將要死,看著自己母親那半耷拉著的腦袋,是又恨又懼,正接受死亡的來臨時,突然嗖一聲,一支箭飛射過來,給那人腦袋上可就戴了個簪子。那射箭人是誰,誰也不知道,他走前最後一句話就是︰快把你娘快給燒了。”
元象帝在一旁意猶未盡,正想繼續追問時,卻見總管恩雲進了御書房內,將太子抵達西南的來信遞給元象帝,鳩望見道是父讀子信,在一旁杵著多有不便,于是向元象帝行禮告退。
“陛下,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好的,朕說的話你可不要忘記了。”
“微臣定然不忘。”
“慢著,通事舍人薛讓此前曾向朕多方舉薦你,說你好讀詩書,有拾遺之才。朕因為公務繁多,常常忘記,這會想起來了,那麼朕就安排你去崇文院,整理當代典籍,不過侍讀之職不改,你看如何?”
崇文院乃大衛第一藏書之所,經史子集、詩書禮樂、甚至奇聞志異,盡在這宏大的院中林立,只有進了翰林院的人才有資格在這里翻閱典籍。
鳩望平素雖好玩樂,然而在讀書學問上卻兢兢業業,這一刻他深深察覺到陛下的倚重,頓然稽首行禮,感激涕零。
“感謝陛下賞識,微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聖望。”
鳩望方才在御書房的火盆子旁還覺得悶熱難當,這時一步邁出門外,便是撲面來的冷風,他裹了裹身上的白綢棉袍,出了宮正欲折回家去,卻見沮渠檀玉之子沮渠染在宮外等候。
鳩望與沮渠染兩人方及弱冠之年,二人常有往來。
沮渠染長相一般,但好衣裝,平素習武善使一柄蛇頭銀槍,這時候卻挎了一把裝飾用的銀鞘寶劍,騎在一匹烏黑如墨的馬上,沖著前來的鳩望便策馬迎前。
“隨我去翠蛟樓飲上兩盅熱酒。”
“染子,翠蛟樓離這皇宮可不近,難不成讓我走過去?”
“那難不成讓你坐我後面,這走在街上讓人看見像什麼樣子。”沮渠染故作嚴肅,鳩望這時正欲將他拽下馬來,沮渠染連連喊道︰
“好兄弟,我自然是帶了兩匹馬過來找你喝酒。”
說罷,沮渠染吹了個哨子,磚牆盡頭的門外就傳來一聲馬嘶,隨後踏啼奔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
這二人騎著馬就向翠蛟樓的方向策去。
明昌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有著各式的商鋪食鋪,一張木板攤子伸在店門口,上面的小玩意琳瑯滿目,有一群小孩子們圍在一處玩耍,看見鳩望大人騎馬過來,于是擁了過去︰
“鳩——鳩鳩!”
“鳩——鳩鳩!”
衣衫襤褸的孩子們蹦蹦跳跳地沖著鳩望喊道,鳩望勒住馬韁,從馬上翻身而下,蹲下了身子就去摸著那一個個髒兮兮的孩子們的腦袋。
“今晚還去麻子們那兒听故事不,鳩鳩。”
“今晚不去,這幾天鳩鳩可有事要忙。”
“鳩鳩,你去了你會給我帶好的吃什,是不是?”
“對對,以後我去了我給你們帶甜糕。”
孩子們笑著,淌著鼻涕,又恨不得伸出小手去摸向鳩望的面頰,鳩望于是從玉帶上解下了個彩囊,拿出了二兩銀子,遞給了當中一個年歲最大的孩子︰
“你將這銀子保管好,不許被什麼潑皮無賴看見,買的肉包子糖燒餅要分好,不許讓他們吵起來,知道不?”
這個孩子常常受到鳩望這般的囑托,這次給了二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他想去為鳩望磕頭,但他知道鳩望向來不允許他們這樣做,鳩望最常告訴他們的一句話是︰
“我和你們一樣,沒有阿爹阿娘。”
鳩望離開時仍然是這麼對他們說的,沮渠染在馬上見他們這般墨跡,已經是頗為不耐煩了,在路上更是對鳩望百般怨懟︰
“你可耽誤了好一陣!”
“我知道,我知道。”
“你是菩薩派到衛國來的嗎,慈悲得在這里給這些小丐們擲銀兩?”
“或許,或許。”
沮渠染喋喋不休,鳩望也敷衍應對,一路嬉戲怒罵間,便走到了翠蛟樓,那里綠漆淡抹門楣,紅漆濃涂雕欄,外面雖是初冬死寂,而這兒可別有一番絕處逢春的韻味來,沮渠染和鳩望下馬後,便有熱情的店小二將馬匹牽入馬廄,用上好的大豆將其喂上,對這二位貴客說︰
“二位爺,里面請!”又轉向門內,沖里面的人喊道︰“沮渠公子與鳩公子賞光,雅間該打掃了!”
翠蛟樓已是處于明昌城城牆處,掌櫃老板會做生意,便利用了這里的僻靜將酒樓裝飾得分外典雅,所以不乏貴客來此喝酒听琴,或者坐在樓上,遠眺明昌城外的皚皚白草、陣陣驚風。
小二將酒菜呈上,沮渠染便端起了一杯酒來,對著鳩望說道︰
“兄弟敬你一杯,敬你不辭辛苦來這里陪我喝酒。”
二人就這麼一來二去喝了幾杯,鳩望這時抹抹嘴巴,用筷子間挑著杯子中的酒,若無其事地說道︰
“說吧,最近有了什麼煩心事。”
“呦,鳩弟弟果然是讀書人,哥哥這麼點心思可就被你給瞧出來了。”沮渠染憨然一笑,便為了自己斟了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一本正經的回答︰
“我吶,確實是遇上了一些不順心的事情。你要知道,我沮渠染乃將門之後,除了拿槍提刀這些事,我還能干什麼?”
“我明白了,你是要說關于鎮壓西南流寇一事。”
“鳩弟弟,說得沒錯!家父雖然已經高齡,但仍有老當益壯之懷,就算聖上憐惜他年事已高,那也遠不至于派遣那個方過了十五歲的太子!”沮渠染看見鳩望在旁邊一言不發,便繼續奪過話頭,慷慨地說道︰
“北伐孤竹時,我還跟在父親身後,雖不曾帶兵打仗,但對干戈來往早已耳濡目染,殺敵越陣也算是見怪不怪。除此以外,府上的大大小小將軍都曾對我有過指點,我這一桿蛇頭銀槍,明昌城內幾人能與我匹敵。”
“染子,陛下自有主張,元象帝和先帝不一樣,元象帝每做一件事都會考慮很遠,你可不能逾越了做臣子的本分,我問你,武將最需要什麼?”
“那還用問,自然是忠與勇。”
這忠與勇的話尾音剛落下去,門外就傳出了一個老者粗獷的訕笑︰
“忠與勇,哈哈,好一個忠與勇!”
二人卻見那門緩緩推開,走來了一個身著素襖的人,沮渠染大驚失色,連忙跪地磕頭︰
“父親……父親,孩兒知錯,孩兒不應離家到此來喝酒,孩兒不應該憤憤不平,望父親寬恕孩兒,孩兒日後……”
“你給我跪一邊去!”沮渠檀玉面含慍色地沖著沮渠染,又轉向鳩望︰
“降臣之子,也配與染兒一桌共飲?”
跪在一邊的沮渠染湊到父親腿邊,便說︰
“父親,是孩兒忘卻了父親的教訓,是孩兒硬拉著鳩望來這里喝酒的,這件事與鳩望無關,是孩兒的錯,孩兒願意受杖責,孩兒願意三日面壁,不食一米,不飲一水。”
“你知道衛國流了多少血嗎,你知道先帝殞命于孤竹嗎?鳩升他……他率兵投誠,他是罪臣,而與你一桌飲酒的卻是罪臣之子,我沮渠家的忠烈名望在你手里毀于一旦了。”沮渠檀玉瞪著地上磕頭認錯的沮渠染。
鳩望沉寂了許久,緩緩回道︰
“沮渠太尉,後生鳩望在此向您與令公子賠罪了。家父是降臣,而我是降臣之子,作為臣節理當以自盡挽回鳩家顏面。”
“你倒像是讀過聖賢書的模樣!”
“在孤竹彎刀嶺,家父投筆從戎率領三千死士,阻擋孤竹援兵,吃光最後一粒米,放盡最後一支箭,米吃完了吃戰死的士兵,箭射盡了就扔石頭,萬般不得已下才率領剩下的六百士投降孤竹,不才以為,家父該做的都做到了,他雖作為降臣,可他對衛國的貢獻仍然大于你這位緊追窮寇而受埋伏的將軍。”
鳩望本不莽撞,談話時常常有薛讓的三分穩重,只是傷及父母之時,的確讓做子女的難能平復心境。不過,這話恐怕連他也不相信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余音回響在耳畔。
除此,他不禁望了望了沮渠染,沮渠染猩紅的眼楮正怒視著他,讓鳩望心中陡然一顫。
沮渠檀玉的憤怒自不必多言,他頓時火冒三丈,沖著地上的沮渠染說道︰
“听見了嗎?這下你可知道鳩望是什麼人,巧言善辯,把他父親說為衛國死士,我等卻皆為尸位素餐之人。”沮渠染跪在旁邊一聲不吭,擦干了眼淚,又冷冷地看著鳩望。
鳩望見此頗為無奈,萬念俱灰,彎身下去,將沮渠染腰下的刀抽了出來,送在他手上︰
“既然如此,沮渠公子那便請你用此劍將我殺死……衛士當潔身自好,我為降臣之子,當死;我玷污友人家望,亦當死。”鳩望說這話時有咄咄逼人之勢,他確實厭倦了這個不齒的別號——降臣之子。
沮渠染看了看手中的刀,自己的淚水一顆顆往劍面上滴散,他看見模糊的自己,眼里含著殺氣,沮渠檀玉在一旁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沮渠染。
他沒有殺過人,可這件事比要他去殺人還難受。
漸漸,啜泣聲停止,他緩緩割下了自己綢袍的一角,又割下了鳩望的袖子,若痴若醉地說︰
“京都的雪還遲遲不來,到那日我酒盞寂寥,空對冷風……然則,毋須閑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