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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掀起窗簾,望向陌生的土陽城,秋時帶著書院諸生來前線實修時,曾經路經土陽城,只是那時夏侯借故沒有接見書院諸生,隊伍匆匆而過,他竟是沒有仔細看過土陽城的風景,須知此間的景色對他有別樣的意義。
車廂里莫山山和大師兄靜靜看著他,都看出他此時的心情有些異樣。
“軍部可以確認林零身份。”大師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說道︰“不管夏侯認不認帳,單是下屬在草原上組織馬賊劫掠聯軍糧草這條罪名,便也夠了,更何況他在明宗山門外親自出手對你不利!”
寧缺笑了笑,其實他並不是很理解大師兄為什麼要帶著自己來到土陽城,也不是很清楚當日那句關于交待的話究竟該如何理解。
將軍府正門厚重寬大,長街灑掃干淨,一應偏將校尉之屬恭恭敬敬陪侍在側,與環境相較,那輛馬車顯得愈發簡陋不堪。
馬車並沒有在府門前停留,而是直接駛進了將軍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邊軍將領愈發覺得震驚。
沒有在將軍府前下車,是因為車廂中人的身份不一樣,像大師兄這樣的人物極少在俗世里出現,偶爾露面不過是驚鴻一瞥,真讓人知道他來到土陽城,無論對朝廷還是夏侯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馬車駛入將軍府深處,在一片冬園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將三人迎入園內,寧缺看著這個人的後背,忽然搖了搖頭。
夏侯大將軍在園口石門下相迎,神情平靜不知心境如何。
冬園里擺了一場家常宴,烏黑木案桌上擺著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諸人沉默進食,沒有人開口說話。
寧缺喝了碗米粥,挾了筷精致咸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挾了筷威菜放進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來,望向桌首的夏侯。
無聲處一句話便是驚雷,俱沉默時一眼便是閃電。
做為客人,這般直視主人非常無禮,做為書院小師弟,當師兄在場時自己先做動作有些無理,然後寧缺就這樣做了,因為他實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這個人。
大師兄微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笑繼續低頭吃粥,似乎覺得這粥比夏侯、比小師弟、比席間隱隱振蕩的風雲氣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頭看了他一眼,見寧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會,目光便不知飄到了何處,總不過是冬園里的冰池霜樹。
夏侯依然半低著頭,端著粥碗緩慢而認真地進食,仿佛感覺不到寧缺的目光正像兩把刀一樣深深砍在自己的臉上,神情淡然自若。
夏侯緩慢而認真地吃著碗里的粥,比大師兄還要慢條斯理,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結束進食,緩緩抬起頭來,回望著寧缺的目光問道︰“十三先生為何一直看著我?”
寧缺展顏一笑,說道︰“因為大將軍威武。”
這話自然是沒有人信的,不過也沒有人無趣到揭穿這種借口。
撤下飲食,端上名貴的燕西黑毫茶,大師兄微微一笑,緩緩啜了口茶。
夏侯端著茶盞看了莫山山一眼,說道︰“你就是書痴?果真是年輕一代的表率,修為竟與本將一般無二!”
莫山山抿了一口茶盞,微微說道︰“當不得將軍夸贊!”
大師兄放下茶盞,微笑說道︰“山山現如今是我認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詫異,沉默片刻說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來冬園的談話屬于大唐帝國內部的事務,站起身來微福一禮,便自行離開去給大黑馬喂吃食。
冬園內一片安靜,只有寒冷的風吹拂著枝上的霜,發出簌簌的聲音,像是箭羽擦過弓弦,像是戰場上的泥土崩濺到堅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著茶盞里黑稠若血的茶湯,沉默了很長時間,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飲而盡,長衫隨風而動,說不出的豪邁隨意,便若飲了一杯雙蒸烈酒般。
茶湯入喉如血,大將軍的聲音愈發冷冽肅殺,金石之意大作。
“當年軻先生單劍殺入山門,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其時我年歲尚淺,離家師管制,反而覺得便如魚躍大海,我與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從軍識得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世人稱我明宗為魔,我便是所謂魔宗余孽。家妹入長安之後,我替帝國鎮守邊疆,積功而至大將軍,不料某日慕容一舞驚天下,她聖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傳書于朝廷,一面盡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壓。”
夏侯漠然看著茶盞里的黑色茶湯,沉默片刻後說道︰“那時我一直期待著朝廷能夠對我有所回護,或者夫子能夠說句話,然而朝廷沒有反應,夫子也沒有說話,為了不讓西陵神殿因為我的魔宗身份而連累到長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殺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
說到此時,這位如今世間最有權勢的男人抬起頭來,望向桌畔的大師兄,緩聲說道︰“敢請教大先生,若您處于我當時的情況,您會如何抉擇。”
大師兄沒有沉默,也沒有微笑,只是靜靜看著冬園里的一株樹,仿佛在回憶很多年前屬于他自己的故事,說道︰“如果是我,我大概會能殺幾人便殺幾人。”
夏侯听著他的回答,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大先生何等人物,身後又有夫子這座大山,這世間有誰敢對你不敬?但我只是一個師門覆滅不容于世的魔宗余孽,我只是一個惶惶喪家之犬……換一個家宅當狗,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夏侯這一番講話很長,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無論大師兄還是寧缺都沒有插嘴,只是靜而沉默地傾听著,听著那段含糊的歷史,听著這位帝國大將軍平靜敘述里隱藏著的怨毒和不甘,听著那些世間沒有太多人知道的秘辛。
大師兄看著他溫和問道︰“為什麼要對我們說這些?”
夏侯笑了笑,輕聲一嘆說道︰“自然不是想用這些話改變一些什麼,只是這些話在我的心里藏了太多年時間,一直沒有機會對別人說,世間有資格听我說這些話的人太少,而大先生你毫無疑問是其中一人。”
大師兄感慨說道︰“既然說之無益,何必多言?”
夏侯看著他的眼楮沉聲說道︰“當年我曾經想要求見夫子,請他老人家開解我的痛苦和困惑,我心想書院傳說中是一個有教無類的地方,既然能夠出現軻先生這樣的人物,指點我這個魔宗余孽也不算什麼,但是很可惜夫子始終不肯見我,只是讓陛下給我傳了兩個字,直到今日我依然不知那二字何解。”
大師兄問道︰“哪兩個字?”
夏侯應道︰“無為。”
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看著他笑了起來,溫和的笑容里蘊藏著很復雜的情緒,有些憐憫有些感慨也有些毫不掩飾的惋惜。
“觀大將軍今日行事,看來還真是未解夫子之意。”
“還請大先生指點。”
“無為,便是無所為,大將軍自離魔宗來我大唐,所思所行皆鋒芒畢現,以武力以戰功以暴戾招搖行事,為的便是能在滔滔大河中站穩,從而不給你身後那人帶去麻煩,然而你卻沒有想過,若從一開始時你什麼都不做,或許還會更好些。”
大師兄慢條斯理說著話,緩緩舉手阻止夏侯說話的意思,繼續說道︰“便說當年慕容琳霜聖女之事,先帝接掌教之信大為憤怒,已然準備與西陵刀兵相見,然而你卻心憂那人暴露,搶先烹殺慕容以此取信西陵,這又怎能怪帝國不曾助你?”
“一應世事本無常,你若無為而對,或許那之後的所有煩惱都會不存在,可惜你太過緊張那人,一著錯便著著錯,直至到了今日無法挽回的地步。”
夏侯緊握雙拳厲聲說道︰“可是當年夫子沒有說話!”
大師兄目光微冷,看著他的臉沉聲說道︰“你有什麼資格讓老師為你說話?你又怎麼知道如果神殿動手,老師不會替你說話?你莫要忘了,當年若不是老師點了頭,你那妹妹又怎麼可能成為我大唐的皇後娘娘!”
冬園里一片死寂,將軍府里所有下人早就已經被遣走,沒有人能夠听到大師兄說的這句話,而听明白了這句話意思的寧缺,則是低著頭盯著面前的茶盞一動不動,只有桌下微微顫抖的右手顯露著他內心真實的情緒。
大唐帝國的皇後娘娘居然是夏侯的親妹妹!她也是魔宗的人!
大師兄緩緩將身前的茶盞推的遠了些,平靜看著夏侯說道︰“如果你的話說完了,那麼接下來該我說些你大概不喜歡听的話。”
夏侯微微眯眼,輕擊桌面的手指早已停下。
大師兄問道︰“草原上那群襲擊聯軍糧草的馬賊听誰的命令?”
夏侯回答道︰“我。”
大師兄問道︰“是誰想在山道里一拳打死我小師弟。”
夏侯平靜回答道︰“還是我。”
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看著他說道︰“既然如此,你歸老吧。”
夏侯眯著眼楮看著大師兄,他只問了一句話︰“大先生要干涉朝政?”
“夫子不讓書院干涉朝政,是因為他總以為朝政俗務乃是末道小事。你身為神殿客卿,應該很清楚當年夫子上桃山之事,所以你應該明白什麼事情才是夫子眼中的大事——你瞞著朝廷和神殿在荒原上組織馬賊群是小事,你想搶奪天書也是小事,你是魔宗余孽同樣是小事,你這些年所做的任何事情在夫子眼中都是小事,但你想殺我書院小師弟,這便是大事。”
夏侯認真思考,他思考的時間很短,盞中如血的黑毫還未全冷,他感慨望向相伴多年的冬園。
“既然老了,那便歸老吧。”
夏侯此時的感覺便是如此,當把歸老那句話說出口後,他頓時覺得輕松了很多,識海與目光同時清明了很多,發現原來這本來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無論西陵神殿還是長安城皇宮里的陛下,都會默允自己離開紛爭的朝堂與修行江湖,更何況大先生親自來到土陽城,隱隱里更代表了書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寬厚。”夏侯看著大師兄說道︰“秋末回京我便辭去所有官職。”
大師兄看著他搖了搖頭,緩聲說道︰“太晚。”
夏侯沉聲說道︰“大先生,我畢竟是帝國大將軍,麾下親信無數,我總要安排他們的後事,而且中原與荒人之戰開春後便將開始,我需要留在土陽城盯著這場戰事。”
大師兄盯著他的眼楮,似乎想要听到為什麼他要盯著這場戰事的原因。
夏侯眼簾微垂,手指輕輕撫著茶盞,說道︰“畢竟我也曾經是一名荒人。”
大師兄起身向園外走去,在門前忽然停下腳步,說道︰“不準去西陵。”
將軍府的書房在冬園深處,軍師谷溪站在書桌旁,聲音微啞說道︰“屬下不甘心。”
夏侯神情漠然說道︰“能歸老已經是極好的下場了,至于你若擔憂西陵神殿覓你回復,你可以與本將一道歸老。”
谷溪眼中浮現感動之色說道︰“當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將軍身邊的監視者,誰知一過便是若干年,變成了真正的主僕,將軍可以歸老,我卻必須要回西陵復命,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與先生相見。”
夏侯看著他說道︰“不須太過擔心,長安城里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員,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權,他們不會再做任何計較,至于神殿方面,這畢竟是書院的提議,相信他們也不會為了一個退役的將軍與書院發生太大爭執。”
谷溪點了點頭。
夏侯緩聲說道︰“書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個寬厚仁慈之人,但是十三先生寧缺確是把我當做十五年前的主謀之人,方才席間他對我殺意濃郁,他很想我死。”
身為武道強者,對氣機的敏銳程度何等樣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覺到大師兄的真實來意,自然無論寧缺如何遮掩,也能體會到他目光里的殺心,更何況當時在冬園宴上,寧缺根本沒有掩飾過自己的真實心意。
谷溪緩聲說道︰“十五年前宣威將軍叛國一案,因為陛下提前歸京、西陵神殿忽然罷手,而沒有完全解決所有的問題。西陵數月前傳來消息,加上我們的打探,十三先生寧缺就是唯一的幸存者,天諭大神官口中的冥王之子。”
夏侯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些年我在這個世界上殺的人太多,想殺我報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在岷山躲過了林零的追殺,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外我本想親自格殺他,卻又遇見了書痴和大先生的阻撓,如今書院過來興師問罪,能歸老對于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谷溪說道︰“屬下來解決他。”
夏侯神情漠然說道︰“林零在草原上試圖殺他,這是第一次,在呼蘭海畔我又試圖殺他,這便是第二次,莫非你以為書院真會給我留下第三次機會去殺死夫子的親傳弟子?”
谷溪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許還會有無數次,畢竟他是神殿認為的冥王之子!”
夏侯沉默看著他,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