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小香的廚藝不敢恭維，每每嘗她做的飯，陸缺就感覺她其實跟自己有仇，翌日沒敢讓她下廚，自己做了飯，吃後完，劃船帶她到小寧河游覽。
時節剛過春分，荷葉初成，還未到靖南風景最好時候，但春風吹綠兩岸的景色也還行。
扈小香換了一身藍裙，坐在船篷外，左右閑看，同時說著宗門里的事情，來吳州之前，她曾見到雪初五，雪初五人傻了，打招呼都沒有反應，等過去好久才反應過來。
這點陸缺倒不意外，雪初五天天評定弟子堂提交的著作，頭昏腦脹，反應慢是正常現象。
青綠河波向兩面擴散，烏篷船悠悠前行，過了會兒，天色大亮。
岸上有輛馬車快速趕到渡口，車廂跳下來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丫鬟打扮，握著條手絹遙遙招手，喊到︰“船家，船家，來幫幫忙。”
在渡口等生意的船夫一個接一個過去，掀開車廂簾子看了看，不知為什麼，又轉頭而去，好像沒人願意載馬車馬廂里的人。
丫鬟急得滿頭汗，遂又過去和船夫們說好話︰“求求船夫大哥們行行好，載我家小姐走一段。”
“加五兩銀子，我載她。”
“我們沒有那麼多銀子了。”
“那沒有辦法。”
丫鬟連求了幾位船夫無果，看見陸缺的船駛來，又招手道︰“船家，靠過來。”
陸缺回話︰“我船上有客人。”
“我們可以同行的，我…我家小姐快不行了，就想沿小寧河游覽一段。”丫鬟實在沒有辦法，說了實話，想著能博取同情。
在世俗來來往往十七年，陸缺見過許多生老病死，早已經可以冷眼旁觀，而今兒又是帶扈小香游覽，所以不打算再載別人。
陸缺擺手道︰“抱歉，我的船不載別人了。”
這時馬車里傳出一個虛弱的聲音︰“沒人願意載就算了，咱們沿路走走也好。”
听到這個聲音，陸缺覺得耳熟，仔細一想，原來是那位患病的胖婦人，讓他看走眼的一位善良之人。
這就得幫幫忙了。
陸缺道︰“小香，我認得車里的人，咱們得帶著她。”
而後陸缺把船停靠到渡口，上岸幫丫鬟攙扶胖婦人，撩開車簾，不由大驚，當初身寬體胖的夫人瘦的幾乎認不出來，皮膚幾乎貼著骨頭。
她的雙眼凹陷下去，無力地半睜著，干瘦身軀靠在車廂廂壁，背後墊著棉墊子，可能是保持一個姿態時間太久，棉墊被壓出深坑。
“小姐，這位船夫大哥願意載你。”丫鬟噙著眼淚說了一句，鑽進車廂，低下身，拉起胖婦人的手臂，將她背起來，小心翼翼挪車廂，“小姐，你看，是春天了。”
陸缺按丫鬟的吩咐，帶上胖婦人的坐墊和靠墊。
之後上了船，丫鬟一陣忙碌，安置好胖婦人，坐在旁邊兒無聲地抹著眼楮。
胖婦人氣若游絲地喘息好一會兒，從衣袖取出張紙，放在手里慢慢折疊，道︰“丫頭別哭，老天沒虧待我，讓我瘦了幾年，以前穿不了的衣服都能穿了。”
丫鬟低聲嗚咽，說不出話。
胖婦人放下手里的紙，輕輕撫摸丫鬟的頭發︰“咱們不哭，咱們好好的。”
丫鬟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她听郎中說了，胖婦人就在這一兩天，出門見風，就不可能再回去…
胖婦人心地很善良，為人很和氣，偏偏年輕時就得濕寒重癥，胖的穿不下衣服，嫁不出去，好容易才瘦下來，卻又要每日承受病痛折磨，直至命若游絲。
老天為什麼這樣！
丫鬟哭得兩眼紅腫才止住，胖婦人轉過身，繼續折疊手里的紙張，同時向船篷外面看著。
烏篷船到了梅山河段，山色青青，淺披煙氣，微染朝光，看見這幅清新畫卷，胖婦人的眉眼漸漸舒展開，臉上煥發出柔和光彩，輕聲念道︰
“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
她從陸缺的背影認出陸缺，說道︰“船夫大哥以前載過我。”
陸缺點頭︰“沒錯，但這些年一直沒有再見過你。”
“也想來外面看看，只是病時好時壞，出不了門，船夫大哥今天見到我，恐怕已經認不出，從前我特別胖。”
“這回想去哪兒。”
胖婦人微笑道︰“在小寧河長大的，最後再看一回，沿著河走就行。對了，我听說善良的人去世後，河神娘娘會親自劃船來接，是真的假的，船夫大哥知道嗎？”
陸缺緩緩搖著船槳，盡力使烏篷船行進平穩，同時答話道︰“真的。”
“真的？”
“三橋鄉侯府的何若若姑娘，過世時候就是河神娘娘去接的。”
胖婦人舒了口氣，接著折手里的紙張，折成一只紙船，讓丫鬟幫忙放進河里，接著折第二只…
一會兒太陽出來，陽光灑進船篷，河風吹來花香和草木清新之氣，胖婦人的臉色愈發舒展，取出只小酒壺，倒了杯酒，捏住嘴邊送。
丫鬟勸阻道︰“郎中您不能喝酒！”
“最後一次。”
胖婦人喝完一杯酒，理好衣襟，又拿出紙折紙船，心里許願，讓丫鬟嫁個好人家，往後好好的過日子。
紙船折好，輕輕放到丫鬟手里，她忽然睜大眼楮道︰“我看見河神娘娘了。”
“小姐！”
“好好的過…”
回光返照的胖婦人沒說完最後一句話，手垂了下來，臉上定格著一抹柔和笑容，這一世，人世間並沒有善待她，可她依舊喜愛人世間的多姿多彩，所以熬到初春，記下了和風麗日，春暖花開。
她的確看見河神娘娘。
小寧河河神撐著灰氣蒙蒙的船來臨，從一條船上，到另一條船上，就結束了她的一生。
陸缺和小寧河河神傳音︰“河神娘娘，麻煩你多關照關照這位姑娘，別讓她被面貌凶惡的幽冥陰差嚇住。”
“那是自然。”
兩船交接，小寧河河神的船掉頭跟在陸缺船後，又道︰“小陸，咱們帶她看完家鄉的河。”
“好。”
小寧河河神輕聲哼起胖婦人念的詩︰
“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
………
注︰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語出鮑照《代春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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