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憤怒到渾身都在顫抖了,他沒想到申時行居然會做出勾連張居正後人,散播‘妖書’這種大逆不道的找死之舉!
“好啊!好啊!”朱翊鈞恨得咬牙切齒,轉頭間憤憤問道︰“他現在人在哪里?”
張誠先是愣了一下,因為他不知道皇帝陛下口中的那個‘他’究竟是在說申時行,還是在說張居正的孫子張重輝。
在一陣頭腦風暴過後,張誠賭一般地快速回答道︰“回皇爺的話,申時行這會兒還好端端的在他家里頭呢。”
“好端端!哈……好一個好端端!”朱翊鈞冷笑間目光愈發陰翳,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又問︰
“你方才說,申時行還說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種大逆不道之言?”
“回皇爺的話,奴婢當時听得真真切切,他的確是這樣說的。”張誠回答完還不夠,眼見皇帝陛下的臉色都已經黑到發綠了,他偏偏還火上澆油道︰
“皇爺,此次‘妖書’事件鬧得滿城風雨,害得皇爺您吃不好睡不好,還害得貴妃娘娘日日哭泣傷心。
依奴婢看,申時行如此大逆不道!像他這樣的亂臣賊子,定要狠狠地嚴懲一番才行!”
“嚴懲?”朱翊鈞神色有些不自然,但他還是問道︰“怎樣嚴懲?”
張誠轉了轉眼珠子,幽幽回道︰“皇爺,何不效仿世宗皇帝懲治夏言之舉?”
“夏言……”朱翊鈞這一次沉默住了。
回想起他爺爺世宗嘉靖皇帝,對夏言的懲治方法,那可是一種十分令人‘恥辱’的死法。
將堂堂內閣首輔,在眾目睽睽之下,像抬烤乳豬那樣抬去刑場,這……
朱翊鈞是很憤怒的,這位被權利異化了的帝王,已經沒有了所謂的‘恩師如父’觀念,他恨不得將申時行這個曾經的‘先生’給千刀萬剮!
但朱翊鈞不會這樣做,倒不是他突然間良心發現了,而是因為他很清楚一件事。
那就是︰申時行好歹是他的老師,如果他下令讓申時行那樣恥辱的死去,肯定會遭來朝野非議,說天家無情!
對于帝王來說,老師不老師什麼的是最無所謂的,畢竟不是人人都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太子朱標。
朱標為了自己的老師宋濂,敢忤逆自己的皇帝父親;也敢在皇帝父親不同意保住宋濂的情況下,出門就往護城河里頭跳。
朱翊鈞不是朱標,他更也不是朱標的後人,他的‘榜樣’是在他前頭的那幾個大明皇帝。
雖然他學哪個都學不像,哪怕就算連‘無情到極點’這一件事,他也學不像。
“罷了,他好歹也曾是朕的先生,還是先走個流程,再給他定刑吧。”
朱翊鈞看起來很是大度地說著,似乎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帝王一般。緊接著,他大手一揮,意味深長地下令道︰
“著三法司,內閣,各部,一同會審申時行!朕要讓百官們都好好看看,他們的首輔大人,是怎樣大逆不道的!”
……
萬歷十九年,九月初一日。
這是很普通的一個日子,然而卻也是十分不普通的一個日子。
這一日,大明朝的內閣首輔申時行,即將因為‘妖書案’一事受審。
說是‘受審’,其實就是定罪。
百官們也都知道,這一次‘審理’只不過是皇帝陛下為了‘震懾百官’們而整的一出場面戲罷了。
于慎行如今已經官升至禮部尚書,成為了大明朝六部中的一個部長,如此升官速度,按理來說進入內閣只不過就是這兩年間的事情罷了。
然而,此時的于慎行卻是‘大難臨頭’著,隨時都面臨著要被皇帝陛下‘趕回’老家去的局面。
這些年以來,因為‘立儲’一事,于慎行曾多次上疏給萬歷皇帝朱翊鈞,希望皇帝陛下能夠早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
萬歷皇帝當然不願意,然而于慎行可不管皇帝願不願意,既然你不答應,那我就一直上疏,一直催。
于慎行的毅力是十分‘牛而逼之’的,他甚至都能把已經不上朝的萬歷皇帝給催到下旨罵他︰
“以東宮要挾天子、疑上、淆亂國本”等等等等。
于慎行渾然不在意皇帝陛下的滔天憤怒,他又直接上疏道︰
“冊立皇儲乃是臣禮部職掌,臣如果不進言,那便是為失職了。請皇上速速決立皇儲,我寧可棄官歸故里。”
于慎行的意思很明顯,他在以‘棄官’要挾皇帝,雖然在于慎行自己的眼中,他並不覺得自己這是在要挾。
在于慎行的眼里,他認為‘家國一體’,他覺得讓皇帝早點立下皇儲,是為了國本安固,國家安定。
不只是于慎行,朝中的許多大臣們也是這樣認為的。
起碼他們嘴上都這樣宣稱著的,實則他們心底里頭到底怎樣想,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事實證明,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雖然只是文官集團們眼中的一個‘吉祥物’。
可在皇權至上的大明朝,皇帝這個天子的‘某種’權利,還是十分之大的。
因為于慎行這個禮部尚書的這一番‘諫言’,直接把萬歷皇帝給氣到下令︰
將禮部上上下下所有官員,不論官職大小,總之是所有人的俸祿,全都給都停了!
這下子,于慎行就很尷尬了……
因為自己的一番諫言,害得手下的小弟們全都沒有了俸祿可領,這可是十分得罪人的一件事情。
恰巧此時,山東鄉試中發生了泄題事件,這下子,于慎行這個禮部尚書可以說是罪責難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發生了這樣多的事,于慎行知道自己是不能呆在朝堂了,他已經準備好了辭呈,他也相信厭惡自己已久的皇帝陛下,肯定會同意讓他趕緊滾蛋。
然而,就在于慎行上交辭呈的前一刻,妖書案出來了,偏偏還好死不死,牽扯到了已經辭官的內閣首輔申時行的身上。
除此之外,居然還扯上了‘張居正’!
眼看申時行就要因為‘妖書案’一事被蓋棺定罪,說不定還要像張居正那樣被抄家,于慎行坐不住了。
于慎行暫時收起了辭呈,他想盡自己最大的能力試試看,能不能力挽狂瀾一把。
這是為了申時行,也是為了‘張居正’,更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于慎行堅信了一生的那一個‘理’!
……
會審的地點,定在了刑部大堂。
萬歷皇帝朱翊鈞下的旨令里,只說讓三法司的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以及內閣和其余各部一同進行審理。
也就是說,這一次會審,並沒有東廠的參與。
東廠代表的是皇帝本人,沒有東廠的參與,便也代表了皇帝陛下不想摻和進這次的事里。
將東廠,司禮監摘得干干淨淨的同時,萬歷皇帝也是在對群臣百官們說︰“你們‘這些人’的事情,們自己去處理。”
……
刑部大堂內。
內閣,六部,三法司的人都到齊了。
此次會審,以三法司為主,其余諸部與內閣為輔。
如此一來,坐在主審席上的,便是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以及刑部尚書了。
其余諸部的尚書、侍郎們,則是或坐或站在兩旁的陪審席上。
許國與王家屏這兩個閣老也終于敢出來見人了,並且還是坐在陪審席的位置之上。
相反,曾經是他們上司的內閣首輔申時行,此刻卻是只能站在受審席上。
除了負責審理的三法司,內閣,六部成員以外,來湊熱鬧‘听審’的人也有許多。
似乎誰都想來看一眼,曾經那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是如何被‘審’的!
這一天,這一刻,整個刑部大堂可謂是空前的熱鬧,熱鬧的程度都快超過戶部年節時,發放俸祿的畫面了。
“司禮監,東廠,錦衣衛,居然一個人都沒有來,看來皇上他老人家,這是在怪咱們這些做臣子的不省心啊。”
說話的人姓沈,名一貫,時任翰林院侍讀學士,他只是一個來湊熱鬧听審的。
然而,此刻人群中最興奮的那一個人,應該莫過于他了。
沈一貫的聲音並不大,似乎也是在自言自語,可這一聲自言自語,卻是惹來了一旁同樣前來听審的一人回應。
“沈大人這一張口,倒是給咱們滿朝臣子,一同安上了‘不省心’的罪名啊。
其實咱們這些做臣子的省心與否,心中磊落自有定奪。
沈大人,您若是自己覺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夠好,自己心中知曉便也夠了。
何必說出來,還要拉咱們這些一心為大明江山社稷的無辜之人一起下水呢。”
這番話可謂是‘夾槍帶棒’,‘杠意明顯’,說話之人姓郭,名正域,時任翰林院編修。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沈一貫這隨口一句的感慨,只是想要在人群中拍一下皇帝陛下的馬屁罷了。
然而郭正域卻是讓沈一貫的拍馬屁行為,上升成了拉大家一起下水的程度。
可以看得出,沈一貫和郭正域這兩人之間不合。
亦或者說,其實是他們之間的黨派不合。
再或者說,他們現在其實還沒有發展到‘黨派’的程度,不過,也要快了。
刑部大堂內外皆是熱鬧不已,沈一貫跟郭正域有沒有吵鬧暫且不用去看。
只看此刻的大堂中間,受審席上。
此時的申時行已經脫下了官袍,身上穿著的是最平常不過的素色麻衣直裰,在一群著紅藍青袍的大臣們中間,顯得尤為樸素。
偏偏在這大難臨頭,將死之際,申時行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反倒是出奇的平靜淡定,頗有一種‘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淡然感。
“申時行,指使他人印刷散播‘妖書’一事,你可認罪?”
坐在主審席上的刑部尚書孫丕揚,第一個發聲質問。
孫丕揚為人剛廉,從不依附于任何人,身為刑部尚書的他素來理案迅捷,以嚴為治。
幾乎是不言而喻的,在場的所有人,並包括同樣身為此次主審的大理寺卿與都察院御史,全都認為孫丕揚是此次主審中的主審。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達做的是‘推波助瀾’的準備。
至于被申時行一手提拔起來的大理寺卿,身份敏感的他,也只能是一言不發的‘袖手旁觀’了。
面對孫丕揚的問罪,被圍困在人群中受審的申時行,只是十分平靜地回了三個字︰
“我無罪。”
“休要狡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達當即出聲質疑道︰
“你指使張居正孫子張重輝刊印散播妖書一事,張重輝已經全部供認了!
錦衣衛也從你家中搜出了這些年以來,你與張重輝私下往來的信件,可見你們之間早有聯系!
如今人證、物證統統齊全!你包藏禍心,禍亂朝綱,勾結亂上,居然還想要狡辯?你還是老老實實快些認罪吧!”
身為都察院現今‘老大’的李世達此言一出,當即便有其他御史們跟上來一同攻擊申時行!
與其說他們是想讓申時行早些乖乖認罪,倒不如說他們其實只是想罵申時行,罵這個曾經的內閣首輔一頓痛快罷了。
一時間,整個刑部大堂變成了都察院御史們的‘舞台’,同樣身為‘噴子’的六科給事中們看得牙直癢癢,恨不得自己也摻和進去罵兩句,可惜他們只是來湊熱鬧的旁听罷了,無資格開口。(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