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愛民這天一整上午都沒閑著。他收拾完廚房，又把後院那堆積了幾個月的舊報紙、玻璃瓶子打包裝袋，放到院門口準備等明天廢品回收車一來就賣掉。這些零零碎碎的雜務，不是他特意去做的，而是腦子里一直惦記著下午要去“金德行”這事，手卻不肯閑下來。
太陽偏西，胡同里漸漸熱鬧起來，孩子們從街角小學放學歸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仿佛帶著暑氣一起撲進人心。趙愛民洗了把臉，換了身薄汗浸濕的舊襯衫，正準備出門，就听到門口張二牛的招呼聲。
“趙哥，走啊？再晚太陽就全下山了，店那邊可早關門。”
趙愛民提上布袋，走出院門，看了張二牛一眼。這人還是那身花襯衫、白褲子、破皮鞋，但臉上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精明勁兒，像是在街頭混久了自帶的本事。
“路遠不遠？”趙愛民問。
“打車十分鐘，走著就得半小時，咱騎車去，快。”張二牛拍了拍他那輛老舊的二八大杠，“你跟我走，保準不走冤枉路。”
趙愛民點了點頭，從牆邊推出自家那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兩人騎出胡同，穿過幾個窄街小巷，風在耳邊呼呼地刮著，趙愛民有些吃力地踩著腳踏板，心中卻越來越緊張。
他們從市中心的喧囂逐漸駛入老城區邊緣，街道開始變得狹窄破舊，許多門臉低矮、霓虹殘缺的小鋪子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終于，張二牛在一排灰黑色卷簾門前停下了車。
“到了。”他抬頭看著那塊用紅漆刷的舊木牌，上面兩個字斑駁得幾乎看不清，“金德行。”
趙愛民一眼掃過去，只見門口堆著幾袋發黃的稻草包，還有幾排編好的竹筐、舊農具，看起來不像是專賣種子的，倒像是個幾十年前的鄉鎮供銷社。
“這兒靠譜嗎？”他壓低聲音問。
“你看著舊，其實寶多著呢。”張二牛抬手拍了拍卷簾門，“老胡！開門啦，有熟人帶新客來了！”
門簾“嘩啦”一聲拉起，露出一個五十多歲、戴著老花鏡的男人。他穿著舊馬褂，臉上沒什麼表情，只冷冷地掃了趙愛民一眼︰“買種子啊？”
趙愛民點頭︰“想種點菜，家里有地。”
“進來。”老胡扔下一句，轉身就往里走。張二牛笑嘻嘻地招呼趙愛民跟上︰“這人脾氣臭，但東西不差。”
屋子里光線昏暗，靠牆的木架子上擺著一包一包的紙袋子，用毛筆標注著“黃瓜籽”、“小白菜”、“辣椒苗”等字樣，還有一排寫著密密麻麻字跡的記賬本，像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沒變過似的。
趙愛民走近幾步，隨手捏起一包“西紅柿籽”，問道︰“這能出苗？”
老胡眼皮都沒抬︰“去年的老種，五塊一包，不包活。嫌貴你去別處。”
趙愛民皺眉，卻沒有立刻放下。他從口袋里掏出隨身的老花鏡，戴上細細端詳紙袋上的字跡和封口方式。紙袋用的是粗棉紙，封邊處縫得整整齊齊，毛筆字遒勁有力，看得出是個講究人。他心里一動，突然想起年輕時家里也有這樣一包種子，還是父親親自包的，那時也是這樣用細繩扎口，密封得嚴嚴實實。
“來一包西紅柿，一包黃瓜，一包蔥。”他干脆地說道，“再給我點施肥的菜籽餅，有沒有？”
老胡淡淡道︰“後頭棚里有，自己稱。”
張二牛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他家賣的種子不是現在那種泡藥催芽的速成貨，貴點兒，但味兒正。”
趙愛民點了點頭，照著貨架掃了一圈，又拿了兩包“空心菜”和“香蔥苗”。“這些足夠一個四合院小地用了。”他心里默默盤算，想著幾天後地干得差不多，就可以播種。
付款時他掏出錢包，一張張數著十塊的舊鈔票，眼角忍不住抽了抽——六包種子再加施肥的餅渣，花了三十四塊。
“這年頭連種子都漲價。”他自語著，語氣里夾著點嘲諷，也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憤怒。
出了“金德行”，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了。兩人騎著車回程，路燈將兩道影子拉得長長的，趙愛民沉默地騎著，不知是心里有事，還是累了。
“趙哥。”張二牛忽然開口，“你真打算自己種出一院子菜啊？”
“是。”趙愛民點頭，聲音不高卻很篤定，“我不想哪天站在菜攤前，連一根青椒都得算計。”
張二牛沒再說話，只是輕輕“哎”了一聲，像是理解，又像是無奈。
快到四合院門口時，小林正在門邊等著，一見他們就迎了上來︰“趙哥，我下午去看了，咱院西邊牆根下那塊地方，陽光好，也能種點。”
趙愛民將布袋遞給他︰“行，這些是種子，咱們明兒一早開始分批種。”
小林接過袋子，眼楮一亮︰“有空心菜啊？我小時候就愛吃這個！”
趙愛民點頭，望著夜色中的四合院，心里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情緒——不是激動，不是焦慮，而是一種久違的期待，像是春天來臨前，大地深處那個輕微的震顫。
“這日子啊，得一點一點刨出來。”
他低聲說著，腳步卻比剛才輕快了許多。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大亮，趙愛民便醒了。
老式的鬧鐘還沒響，他卻像被體內一只不肯安分的生物驅使著，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窗外天色尚暗，只有淡淡的青光透過窗紙，一片沉靜。他輕手輕腳起了床，老花鏡搭在床頭，一抹上鼻梁，他這才覺得世界又清晰起來。
廚房里，爐灶下殘火未熄，他加了幾把柴火，把昨晚留下的稀飯溫熱。老母親早早坐在院中榆樹下的竹椅上，抱著懷中那只老貓，半睜著眼，似睡似醒。
“媽，今兒早點吃完，咱開始種菜。”趙愛民低聲道，一邊將碗筷擺好，一邊瞥見老母親嘴角微微揚起的一抹笑意。
“你爸在的時候也是這麼個勁頭，”老太太輕聲呢喃，“總說‘種地就是種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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