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望將手中筆頭翹起的毛筆丟入瓷缸,撐著案幾就要站起來,但雙腿久坐早就麻了,因此整個人搖搖晃晃。
小桃見狀,連忙上前扶住他,低聲讓他“先生小心”。
“元姑娘,在下決定做這件事的時候,便已經預想到了今日之局面——
“異地百姓涌入武陵,此處熙來攘往,人多事雜,元府難免會有一日被推到風口浪尖。”
“但是,元某絕不會為了增益自己或者元府的勢力,挾救命符水來號令百姓,這不啻于趁火打劫,實乃小人行為!”
他雙手交握于腹前,神色嚴肅,一雙眼楮盡顯疲態,卻直直注視著元嵐。
元嵐聞言,朝他輕輕搖頭。
“崇寧先生,我的意思,並非讓你挾符水以令百姓,只是想告訴你——”
“他們需要先生這樣的人,不僅是在救治疫病的事情上需要你,而且在其它太多事情上,也需要你。”
“苛捐雜稅,兵戈擾攘,天災頻仍,朝廷無能……”
說到此處,就被元望打斷︰
“就像方才說的,我也曾經想過治理一方百姓,但在如今的時局下,無異于痴人說夢。”
彼時他就堅決辭官不去,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先生——”
“我說的,不是當官!”
元嵐說罷,緊緊抿了抿唇。
她說的是,或許,彼可取而代之,她說的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了。
“先生,我自知讀書甚少,但也知道,自惠帝以來,朝政日益腐朽,之後皇權更迭頻繁,各方勢力爭相傾軋,京州履生事變,其余各州飽受災害之苦——”
“所以,大呈,難道不是應該……”
或許是因為,她不屬于這個世界,所以才能這樣不帶感情地預言一個王朝的死亡。
或許也是因為,她知道天降紫微諸事,這說明改朝換代的時候,確實已經到了。
但對自幼生長于這片土地之上的傳統士人而言——
“一派胡言!”
他氣得推了一把案幾,卻沒有推動。
“元嵐,你方才所言,是要當亂臣賊子?!”
他可以針砭時弊,也可以退而致仕,即便是為了解決如今的疫亂而豁出性命,也可以,但是,犯上作亂,萬萬不可。
天子受命于天,若是篡權奪位,那就是逆天而行!
“非也。”
“並非亂臣賊子,而是官逼民反。”
元望的反應不出她所料。
元府勢單力薄,她壓根兒沒有半點什麼揭竿而起的念頭,只不過眼前遇到了縣令府這樁事情,再加上如元望所言,武陵近來已經成為異動之地,或早或晚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事情,所以今日才這般試探元望的想法。
結果可想而知,他是個讀書人,學的是護君馭民之道,他又是個剛直不阿之人,心中甚少欲念和貪求。
同這樣的人說什麼“大呈將死”,不啻對牛彈琴。
“崇寧先生,我只听說過,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
“所以,天命,不只會落在一姓之家的頭上。”
她沒抱說服他的希望,輕輕擲下這幾句話,就想拉著小桃出門去了。
但幾案後傳來元望的聲音︰
“元姑娘,以戰止亂,亂上加亂,這就是你所謂的君子?”
元嵐聞言,皺著眉頭答道︰
“百姓如今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已經無法再亂,先生以為,他們想要的,是苟且等死,還是奮起反擊?”
“他們苦不聊生,只不過,是在等一個給他們勇氣的人罷了。”
話畢,她沒有期待元望的回答,低頭頷首,隨即拉著小桃走出了廂房。
或許元望會轉變想法,或許武陵根本不會發生什麼大事,總之,現在將這些道理辯駁清楚,還為時過早。
當務之急,是縣令府。
“小桃,方才你也听到了,你娘親正在縣令府中,而且人還活著。”
“但是,那里面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還不清楚,何況,畢竟是縣官私宅,又有府兵把守,所以我們打算暫時靜觀其變。”
她娘親有了消息,自然要跟她解釋清楚。
黑夜中小桃眨眨大眼楮︰“阿嵐,听這話,你、你們是打算偷偷溜進去?”
嗯…嗯…不然呢?
“唔——雖然有私闖民宅之嫌,但人命關天,溜…溜進去也是情有可原嘛!”
她一臉心虛道。
難不成還真如應昭所言,“一箭燒了縣令府”?
白痴才會這樣想。
如果真和官府正面硬剛起來——
一來,他們一眾人等的腦袋大概率是會掉的,畢竟雖然養了三個太微,但一個是純純小肉盾,另外兩個輸出多半會選擇袖手旁觀,甚至立場轉變,給元府倒戈一擊,也說不定。
二來,就算做個白日夢,假設他們真把縣令府給端了,那豈不是真如剛才所言,勢單力薄的元府得被迫揭竿而起了?
無論怎麼說,目前看來,這兩種可能性的最終結局都是,死路一條。
方才同元望對峙得口水橫飛,但其實,她當下只想安靜苟住。
當然,人肯定是得救的。
所以,只能偷偷摸摸了。
“阿嵐,你就沒想過報官?”
誒?
她確實沒想過。
這個選項好像從來就沒出現在她的腦子里過。
“報什麼官?他就是官!”
“不,不是的,他上頭不是還有州郡的那些大人們嗎?我們去那邊伸冤,應該就會沒事了吧?”
元嵐只好拍了拍她的手,搖頭輕聲道︰
“小桃,趕去郡府需要好些時日,州府更不必說了,我怕縣令府中的人等不起這些時間。”
“而且,州郡的那些官員,只怕也是同樣腌 惡心的貨色,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或許,還和這樁事情有著什麼聯系……”
“總而言之,這條路,恐怕是走不通的。”
小桃心地單純,她以為上面的大人就會是好大人,卻不懂官官相護的道理,更不明白,人要是站得越高,從上往下看,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就越像螻蟻草芥。
“阿嵐!”
被小桃扯了扯衣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腌 惡心”,屬于是大逆不道了。
但面前與自己齊高的小姑娘並未叱責她,只是看著她,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阿嵐,你不像是我們這樣的鄉野小民。”
“而且你跟元大人也不一樣。”
元嵐等著她下一句會不會是什麼“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究竟是誰”之類的。
但小桃只是繼續笑著說,聲音中有些幾不可察的顫抖︰
“元大人是菩薩心腸的大好人,可是——”
“我覺得,元嵐姑娘方才說得很對。”
“官逼,民反。”
“我們只是在等一個能給我們勇氣的人罷了。”
小桃乖順的大眼楮撲稜撲稜,執著地注視她。
元嵐支支吾吾,她回嘴倒是厲害,面對如此可愛的嘉獎,卻是毫無辦法。
所幸小桃推開了她的手︰
“先生還需看侍,我先回去了,阿嵐姑娘,早些休息。”
元嵐立在原處,目送她緩步踏入那片昏黃燈光,之後無聲站了許久,這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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