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平從言城回到大秦,並沒有直接在邊境驛道轉往甦城。
也沒有留宿在某個客棧。
而是連夜趕路,直接去往天雷宮。
他雖已奉命去往各城為秦世厲推進王權一統大業,但是一去一返已一月有余,既然要行經大秦,還是向秦世厲回稟一番的好。
讓秦世厲感到凡是以他為尊,也便于更加取得信任,對後事的謀劃和安排,都是有利的。
更何況,他城可以不報,言城回來是必須要報的。
因為言行的事必須要有個交代。
李治平隨行的人員已在七層天雷宮腳下驛館安頓下來。
當李治平和竇淵踏上這座巍巍石城第六層時,已是亥時。
看著相閣第三層透出的微微燈火,兩人也不感意外,李令山一貫如此,雖已年邁,卻似乎從來也不知疲倦。
也許是他心頭壓著太多事,令他無法入眠。
當李治平和竇淵輕輕走上相閣第三層,看著燭火下,埋首在桌案上審閱的李令山時,他們忽然都感覺到李令山好像比過去更加衰老了。
手握世間權柄四十余載,令出如山,讓每日臣服在他手下的人們都忘記了他的年紀。
他已是個耄耋之年的老者,還不是個修道者。
尋常人而言,他已是個行將就木的老朽。
李治平愣神了一般地看著李令山,忽然感到一絲心疼。
這是他有生以來,與李令山分別的最久的時日,過去他們都不曾出過大秦,甚至連天雷宮也少出,至多不過幾日不見。
這讓李治平多年來一直都沒有感覺到李令山的變化。
此次分別再相見,也讓李治平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忽略了身為人子該有的關懷。
突然之間,感到很自責,輕輕地走向李令山。
竇淵在一旁,默默不做聲。
微開的窗外吹來一陣風,冬夜的風帶來深冷的寒意,李令山的身體微微縮了一下,仍目不轉楮地看著桌案上的東西。
那不是信件,不是卷宗,而是一張地圖。
李治平脫下自己的外衣,為李令山輕輕披上。
李令山這才轉頭向李治平看了一眼,又轉回頭一如方才一樣看向地圖。
只看了幾眼,忽然轉頭又看向李治平,眉眼一笑,輕聲道︰“你回來了。”
短暫地沒有反應過來李治平已經離開他身邊很久了。
李治平也輕輕一笑,不想流露出一絲感傷,道︰“嗯,剛回來。”
看向李令山身前桌案上的地圖,道︰“父親看它做什麼?”
這張地圖,是中原秦黃兩城地圖,詳細標注了城區,村落,農田,水源...
李令山苦笑一聲,道︰“再拖下去,來年的糧怕是要供不上了。”
李治平神色一暗,這也是今日入了大秦境內一路都在憂心的。
李治平道︰“父親找到辦法了嗎?”
這對父子肩上的大任,終究是讓他們之間的溫情只能短暫存在。
好在他們對此並無感覺。
只是讓一旁的竇淵于心不忍,可他自己又何曾有過溫情?
他們都是一樣的。
都有一樣的缺失,都不該對此有奢望。
溫情,不屬于他們。
李令山手指點了點地圖上以一座山為分界的右側,道︰“已派人去黃城視察過,也核算過。黃城災後幾日內已發動全城和軍隊在清理農田和重建被毀去的房屋,受災的百姓已被安置,照被大水淹沒的農田清理的速度,再有兩個月足以恢復來年的生產。”
李治平點了點頭,道︰“言城也是一樣的情形,生產可以趕在春耕前恢復,但民生要完全恢復到從前,恐怕至少需兩年。”
李令山道︰“住處可以暫時簡陋安置,糧萬萬不可短缺。”
各城可以動員,可以自救,生存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但大秦是例外。
大秦這個例外又會進而影響到各城。
實在是因不勞而獲的人太多了,利益牽連又太深了。他們只會犧牲別人,從不會讓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壞。
沒有糧?
對他們來說簡單,加收外城賦稅就行了,膽敢不交的,就強取。
至于會餓死多少百姓,與他們無關。
李治平嘆息一聲,道︰“我們能做的就是早日讓世間一統吧。”
一統的好處,李治平說服言明等人已說明了,就如這次受災,如若大秦是力有不逮,王權即能向他城調度求援。
李令山道︰“一統太遠,先顧好眼下。我能做的,只是草草安頓災民,要用天雷宮和大秦的力量賑災卻做不到。不過你既然已開始推動一統,我想,再等一月,從黃城調兵。”
從進度上推算,再有一月,黃城受災的田地就能清理個大概,剩下的,黃城百姓足夠在來年春耕前清理完畢。
大秦自有軍隊,人數更眾,這對執掌權柄的父子卻為救濟民生調不動。
確切的說,不是調不動,而是不敢調。
他們手中的權力,只是讓他們成為利益鏈條的維護者和代言人。
任何違背這個利益的號令,都會傷及他們自己。
這個時候,一切準備就緒,他們的權威不能受到損傷。
這種權力對他們而言,是種恥辱。
李治平凝眉思索,道︰“黃城軍隊不過五萬,再等一月就是冬盡,距春耕不足三月,還是來不及。”
外八城,除衛韓兩城外,各城軍隊建制都是三萬人。
黃城也不同,因為最初世分十城時與天雷宮和大秦的對峙,黃城軍隊甚至遠不止十萬。
但多年下來,黃城日漸貧弱,又在天雷宮和大秦日益強大的事實和強壓下,霸權形成。不敢再反抗天雷宮和大秦的情況下,世無戰事,為了繳納那龐大的賦稅,實在無多余的錢糧養閑,于是一再裁撤,余下如今的五萬人。
而這五萬人,說是軍隊,卻也沒有專于戰事操練,更多的時間,也在為黃城屯田開田。
實際上,除了大秦的軍隊外,各城的軍隊都是如此。
唯大秦軍隊嬌養。
誰讓他們曾經也為天雷宮和大秦的霸權出了力,也成為了霸權下的既得利益者。
只依靠黃城軍隊五萬人就要清理大秦所有受災的田地,還是在短短不到三月的時間內,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黃城能有這個進度,是在全城動員下做到的,發動了數十萬上百萬的黃城百姓。
而大秦那些受災的棄民,自家顧自家的田地,遑論棄民之家多數老弱,他們能有多少勞力?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李令山唉聲道︰“能做到什麼程度就做到什麼程度吧。百姓能否度過來年的冬,就看我們的成敗了。”
納糧在秋末。
而百英決在初秋。
李治平雙目一凝,道︰“不,世間一統離不開民心,棄民這兩個字也該改改了。父親這個打算,此前我倒是沒想到。既然如此,那明日,我就讓世子準許,在各城災情能安度的情況下,都調派一部分軍力奔赴大秦救災。”
能做到自然是好。
李令山道︰“他會同意嗎?”
高高在上的秦氏,高高在上的世子,他們的眼里何曾有過百姓?
天雷宮一直隔絕各城,現在卻要讓各城的軍隊都匯聚到大秦,他們難免擔心這會滋生串聯之心。
可能給天雷宮的霸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的事,他們都是會杜絕的。
李治平淡淡地道︰“凡事都看怎麼說,他既然是個好大喜功的人,就不會拒絕一頂高帽。”
......
天剛破曉。
冬日的霧深。
濃霧中,兩個身影,一前一後踏上了中原千里的最高處。
兩座大殿若隱若現。
彷如仙居。
兩個身影走到了左側大殿殿門台階下,靜默等待。
霧氣打濕身上的衣著,打濕了頭發,也打濕了臉,風吹過,更覺冰冷。
但那兩個身影一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漆黑的大殿中忽然燃起了燈。
一個老者從殿中走出,站在殿門下,道︰“世子召見,請入殿。”
台階下兩個身影躬身道︰“多謝尊者!”
一前一後,緩緩走入殿中。
萬世殿。
李治平站在李令山身後。
那個老者坐在一旁下座,秦不庸。
上首主位上坐著一人,器宇不凡,年少,但看去卻顯得沉穩的秦世厲。
李令山和李治平向秦世厲躬身一拜,道︰“拜見世子!”
秦世厲微微一笑,道︰“這還是你們父子第一次一同前來,免禮。”
李令山和李治平道︰“多謝世子。”
這才直起身來,微微低頭,不直視秦世厲。
秦世厲不管面上顯得多沉穩,到底心里還是沉不住,不等李治平回報,就先問道︰“李首輔可是給本宮帶回來什麼好消息?”
現在他的心里裝的,當然只有一件事。
王權一統的進程,外城對此的反應。
李治平不動聲色地道︰“的確有好消息。但下臣還是先稟告一個不好的消息。”
秦不庸和秦世厲聞言,眉頭一皺。
李治平接著道︰“破煞象那夜在黃龍山的火行賊子已經查明,乃是言城三城主言信長子,名叫言行。竇罰與魑魅魍魎四鬼在言城本已可將他生擒,卻不料那賊子重傷垂危之時竟出現了兩只妖邪將他劫走。”
秦世厲臉色一沉。
秦不庸皺眉道︰“妖邪將他劫走?”
李治平道︰“是,此事怪異,但事實如此。世子與尊者可以查問下臣的隨行人員,也可修書查問言城監察司與執禁團。”
秦世厲沉聲問道︰“劫走?劫去了何方?沒有再追查嗎?”
李治平道︰“那兩只妖邪一為九頭鳥,一為赤羽大鵬,高飛遠走難以追蹤。竇罰斃殺了九頭鳥,又將劫走那賊子的赤羽大鵬擊落在南野。”
秦世厲臉色稍稍緩和,道︰“南野?也就是說他再也出不來了?”
李治平道︰“他沒有張知秋的遁風術,重傷之下要活著出南野,只怕是不可能了。退一萬步說,就算出了,這世間也無他的容身之地。”
秦世厲道︰“此話何意?”
李治平道︰“他已當眾自行除籍,烙上了除籍之印。”
秦世厲雖然深居在這龐大石城的最高處,卻也知道烙上了除籍之印的人,就不屬于這世間任何一城,哪一城膽敢收容都會帶來無妄之災。
除籍就意味著沒有了來處,也沒有了歸處。
秦不庸道︰“這麼說來,他已經與言城劃清了界限。”
李治平道︰“是。”
秦不庸道︰“他畢竟本為言城三城主長子,言城就那麼任由他自行除籍,任由天雷宮對他下殺手,沒有保他?”
李治平搖頭道︰“下臣在離開言城前,設局將他逼到城門外,當著言城滿城權貴和離火殿及一城百姓的面要將他擒獲。言城畏懼天雷宮,無一人敢擅動。”
秦不庸和秦世厲對視了一眼。
秦不庸而後又看向李治平,笑道︰“只怕沒有李首輔說的這麼簡單吧?”
李治平道︰“下臣先與言城主談妥了,不保他,就不牽連言城。”
到底還是怕給言城遭來禍事。
秦不庸道︰“他本就必死,他私通道界時,可還沒有除籍,事後自行除籍可不應成為不牽連言城的條件。”
只是以舍棄言行一人就換得不牽連言城,在他們眼里,言行還沒這個分量。
李治平道︰“是,所以以不牽連言城的條件,下臣與言城主談妥了世子想要的條件。”
秦世厲喜形于色,急問道︰“談妥了?”
李治平點頭道︰“這正是下臣要向世子回稟的好消息。”
如此一來,分量就足夠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