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言行走到一樓時,感覺到了很怪異的靜謐,比原本井然有序的安靜更加的寂靜。
帶著疑惑看去,見所有的賓客或抬頭,或側過頭,或完全背身回頭,全都看向同一個位置。
剛心中好奇是什麼人這麼吸引他們的目光。
舉目順著他們看去的方向望去,移動的腳步也不由停了下來。
那個角落原本空著的小桌,已經坐著一個人。
一襲白衣,胸前畫一輪淡藍色的明月。
靠著船沿,落雁湖上的晚風迎面吹來,撩動她的發絲輕輕飛揚。
她只是微微側頭望著落雁湖上倒映的漫天星月,清冷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如此,天際湖面兩條星河都已淪為她的襯托。
船舫里百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流連,但他沒有看向任何一人,好似所有的人都與她無關,都不存在。
偶爾自斟自飲一杯,輕捻酒杯,唇齒輕泯,喉頭輕咽,這麼平常的動作,都讓看著她的人感到美不勝收。
星河七子,玉衡顏朝。
言行完全沒有想到今夜會在這里見到她。
今夜的醉凡塵在魚水鎮的映月渡上客,她就算要來,也應等明日在枕星河的沉星渡上客,與另外六子一起來才對,何以會在今夜孤身一人來到醉凡塵?
听憐兒的話,她最近應是常來。
像她這樣的人也會習慣在人前拋頭露面嗎?
柳嫣然特意叫言行下來陪陪她。
想起曾經凌虛閣前闖關的那次兩人交戰,想起那次受傷力竭昏迷前飛來扶住他的身影,想起她跟蹤自己到石湖,想起她為自己殺了重傷逃逸的 鬼,想起自己在那一戰身受重傷,是她幾日的照顧和一路護送,想起上一次離開甦城時,她遠遠跟在身後相送...
言行並非什麼也不懂,只是,他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可以生死相依的人。
何況,他未必有未來。
言行就在原地站了許久,而顏朝並沒有看向他,仍只是微微側頭望著落雁湖的星光,好似已經發呆。
既然來了,終須一見,今日不見,明日也會見到。
終于邁動腳步,走到了顏朝的對面。
顏朝沒有看向他,知道有人來了,只是開口道︰“抱歉,還請移步他桌。”
顏朝初來的幾次,試圖搭訕的人絡繹不絕,在每次不厭其煩的拒絕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再來靠近她了,她倒是也沒想到,今夜又來了這樣一個人。
看著她的滿船賓客們各自笑著,這種場面他們樂見,只是誰都認為這位勇氣可嘉的仁兄還是不免吃碗閉門羹。
只是心里好奇,這個人怎麼從未見過?
顏朝已經開口了,他怎還不離去?
非但不離去,反而撩起長衣下擺,直接在顏朝對面坐下。
這就讓賓客們不滿了,仰慕和愛慕顏朝,他們都可以理解,但君子不強人所難,此舉可謂無禮。
甦城禮教深入人心,無趣無禮都讓人厭煩。
顏朝原本的神情和語氣還是平和,現在也已經不快,邊轉頭看向言行,邊道︰“你這人怎...”
話還未說完,就看見眼前的人面帶淡淡笑意看著她。
這個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也是她隔日就來到這里的原因。
醉凡塵,是言行曾經在甦城停留的地方。
時空相隔,人影交錯,這里遺留過痕跡。
言行看著顏朝那雙閃耀著星芒的眼楮,笑道︰“好久不見。”
顏朝從沒有期望,到確認眼前的真的是他,這不期而遇的重逢,讓她心花怒放,但還是克制著激動,淡淡一笑,平靜地道︰“是啊,好久不見。”
原本以為的顏朝的呵斥沒有發生,賓客們面面相覷,交首低問道︰“那個人是誰?”
各自搖了搖頭。
有幾人細細打量言行,終于想起來好像見過,但是誰叫什麼名字卻是都不知道了。
上次言行剛上醉凡塵的兩三日都有在一樓出現,後來徐懷璧和柳嫣然知道了言行的身份後,與洛依幾人飲酒攀談就都在二樓了。
所以見過他的人不多,印象也不深。
言行揮手招過侍女,給他上了一壺酒和一份吃食。
言行倒上一杯酒,舉杯道︰“這一杯,敬重逢。”
顏朝笑了一聲,舉杯輕輕一踫。
見到這情形,先前一直看著顏朝的賓客們也漸漸別過眼去,她已經有人相陪,再盯著不放,也太不識趣了。
只是,賓客們現在低聲交談的話題都圍繞著言行到底是誰,還有他們兩人到底是什麼關系。
顏朝的眼楮不再看向落雁湖,但也沒有一直看著言行,看一眼又會不自覺地匆匆移開,有些無所適從,有些無處安放。
她也從來不是多話的人,與洛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言行與她有過幾日的相處,那獨處的幾日他們之間也沒有說過多少話。言行偽裝的一面,其實算得上是個左右逢源的人,但面對顏朝,他也著實是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船舫里,琴姬撫起了或哀愁,或清歡的琴曲。
顏朝其實也並非心冷,相反,她有枕星河劍客的俠義心腸,只是生性清冷,不善也不喜與人交際。
這種性情,讓她看起來好像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也會產生一些疏離和距離。
于是,就造就了現在這種沉默的尷尬。
但對顏朝而言,此刻只要言行坐在她眼前,就足夠了。
還有什麼能比想念的人抬眼可見,觸手可及更好的?
若說還有更好的,那就是時時刻刻都能如此。
顏朝手里拿著糕點,輕輕折斷,輕啟朱唇,嚼了幾口,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言行又飲了一杯酒,道︰“剛剛到。”
顏朝看向言行,道︰“那...什麼時候又走?”
那眼中有期盼,希望能多一點時間。
言行看了一眼顏朝的目光,又別過眼去,道︰“明日見過星河凌虛,後日就走。”
期盼變成了失落,眼楮又垂下。
時時刻刻是奢望,就連多留幾日也同樣是奢望。
但又能怎樣呢?
誰讓這個人是凌虛閣前一往無前的行者,誰讓這個人將掀起天下的風雲巨變,誰讓這個人背負著使命和希望。
但若他不是這樣一個人,顏朝又怎會傾心于他?
兩難全。
言行離開甦城後,經歷了什麼,發生了什麼,都去了哪里,再回來又要對甦墨說什麼,之後又要去哪里,還要做什麼...顏朝一句也沒問。
這些事,這些話,明日見到甦墨時,都會知道。
“她...還好嗎?”
顏朝沒來由說了這麼一句。
她?
言行稍一想,無意地向北望了一眼,道︰“她已經成為真正的聖女,深受衛韓兩城尊崇,應該是好的吧。”
真的會好嗎?自己沒有斷了思念,她能斷得了嗎?
成為聖女,卻要飽受思念之苦,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能生死與共,舍命相依的人啊。
顏朝道︰“也許你不該讓她成為聖女,你該帶著她浪跡天涯。”
多少話看似為別人說的,實則是自己的期許。
可若言行真的說出這句話,顏朝能答應嗎?
他們都逃不過自己的出身和宿命,都有各自的囚籠。
一時的歡喜,一時的如願以償,換來的,是一世的罪責。
這一點上,她又何嘗不是和洛依一樣,她們本就是互相欣賞,互相矚目,本可以成為朋友的兩個女子。
言行搖頭嘆息,洛依繼任的前一夜,他說過這句話,可是衛韓兩城的百姓需要她成為那個象征和符號,舍棄了兩人的情意,成就兩城的安定,這是個無需選擇的選擇。
顏朝怎會不懂,她也無法舍棄枕星河與甦城,除非,有朝一日枕星河與甦城不再需要她。
願望再美好,在這個世事下,終究只能是奢望。
難得再相逢,期望之外的相逢,只珍惜相逢的時間足以。
這或許是命運的饋贈。
不可辜負。
顏朝想通了,于是,她試著像洛依一樣,大大方方地直視著言行,細細看著他。
言行出現了與起初面對洛依時一樣的無所適從,左右旁顧,自斟自飲,以手上的小動作掩飾他的不知所措,假意專心聆听起了琴曲。
顏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言行看去,見到了這世上最美的笑顏,不可方物,令人心悸。
但終于還是低下頭去,道︰“有什麼可笑的。”
顏朝笑意更盛了,道︰“果然還是像她一樣的好。”
心意既然藏不住,那干脆不要藏。
顏朝道︰“來,陪我喝酒。我的酒量雖比不得她,但這些日子來,也不再那麼容易醉了。”
說完,大大方方的給自己和言行都斟上酒。
一杯接一杯。
自己的酒壺喝完,拿起言行的酒壺又一杯接一杯地斟酒。
眼楮始終不離言行,言行也不時看向顏朝,上次在這里與星河七子一起喝酒,顏朝沒喝多少就已經滿臉通紅有了醉態,這次喝得比那次多了,但面色還只是微紅,並無醉態。
看來這些日子,她的確沒有少喝酒,酒量見長。
這都是因為什麼,言行當然知道,但他只能假裝不知道,閉口不提。
勸了幾次,但顏朝絲毫不想停下,兩壺酒喝干,又招來侍女再上兩壺。
不知不覺間,醉凡塵今夜的行程結束,回到了映月渡,賓客們依次下船之際,紛紛回頭看向顏朝,從未見過她如此喝酒,甚至也從未見到她如今夜那般的笑。
他們帶著那個讓她這般盡興大笑的人究竟是誰的疑問下了醉凡塵。
這件事很快就會在甦城傳開,因為顏朝是甦城的一大焦點,是個燦若星辰的人。
醉凡塵再次啟程,它還要停靠在枕星河島的沉星渡,在那里等待明夜的賓客。
顏朝也是每一夜都在醉凡塵停靠在沉星渡時才下船。
已經沒有了賓客,只有侍女開始清理賓客們留下的殘漬。
顏朝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言行看出來了,她想讓自己醉。
直到醉凡塵快靠近沉星渡時,顏朝的醉態也出現了,雙眼迷蒙地看著言行,痴痴地笑著,道︰“我每一日都在等你,每一日都想再見到你。”
她讓自己喝醉,只是想讓自己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
望著面色潮紅的顏朝,那張絕世的容顏仿佛有迷惑的光彩,已有幾分醉意的言行甚至忍不住有想要把那張臉捧在手心的沖動。
顏朝的眼中有了期待。
但言行還是克制住了伸出手去的沖動,道︰“你喝醉了。”
眼中的期待褪去了,顏朝嗤笑了一聲,道︰“你害怕了,你怕負了她,你怕忘了她。”
言行沉默了。
與洛依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彷如命中注定了一般,有諸多緊密餃接的相連。
他的確怕負了她。
顏朝又飲了一杯,仍看著言行,哀怨地道︰“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你的心里還會只有她嗎?”
言行還是沉默。
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顏朝淒笑一聲,道︰“在你心里,我永遠都比不了她,比不了她,比不了她...”
說著說著,伏在桌上哭了出來。
醉凡塵結束了航行,停靠在了沉星渡。
言行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他和洛依或許沒有以後,算來已經負了洛依,就更不能再負顏朝。
終于開口道︰“我是個不敢貪圖明日的人,我不配。你真的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顏朝抬起頭,停止了哭泣,看著言行又痴痴地笑了起來,她是真的醉了。
但她又拿起酒壺,壺口傾斜,一口氣喝干了酒壺中的酒。
然後,又伏下了身子,頭側枕著手臂,眼瞼輕動了幾下,慢慢合起。
她,睡了。
言行看著她,默默坐著。
船舫內,其余的酒桌都已收拾干淨。
柳嫣然和憐兒從二樓走了下來。
言行和顏朝說的話,她們在二樓同樣的位置都已听到了,柳嫣然神情淡淡,憐兒看著言行的表情就有些耐人尋味。
走近一看,柳嫣然道︰“她這個樣子,今夜是回不去了,我帶她去客房吧。”
言行道︰“勞煩柳師姐了。”
柳嫣然道︰“要論起來,該是我和她關系要比你近。”
的確,柳嫣然也是枕星河出身,顏朝那一聲前輩叫得並不失儀。
言行不再說話了,看著柳嫣然把顏朝橫抱走上二樓。
留下憐兒眼楮滴溜溜看著言行,口中還不停地嘖嘖嘖,然後學著她說書時的那個語氣,道︰“這麼樣一個絕世美人投懷送抱你也能把持得住,我心甚慰,看來洛依姐姐沒有看錯人。”
言行不想和憐兒打趣,站起身就要上樓回房。
憐兒又道︰“你有沒有想過,把兩個都收了?”
言行仍舊向前走去。
憐兒兩步趕上,並肩道︰“我是說真的,她可是多少人只求遠遠看上一眼的人,老實說,連女人看了她都心動,把她一起收了,洛依姐姐也不算輸。到時候,你就有兩個絕世美人了,左擁右抱豈不快哉。”
言行看了憐兒一眼,搖頭一聲嘆息。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