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去老地方嗎”
駕駛位上的時光男人用低了一階的嗓音問道,那是一種仿佛在腹腔經過異常共鳴的深沉嗓音。煜誠渾身一驚,酒醒了一半,他詫異的轉過頭,此刻如煎鍋里升騰的熱氣般的燈光涂抹在男人清冷的側臉輪廓上,從橙色襯衫領口伸出來的脖頸,依然是那麼縴細而失落。
“大叔!”
听見熟悉的稱呼,男人燦爛的笑了,連牙床都露了出來。
等待信號燈轉換的間隙,男人捋了捋滑下來的頭發,眼楮始終盯著前方,耳朵則隨時關注著煜誠的動向。煜誠原本淡然的眼珠里滿是喜悅。圓圓的、大大的瞳仁,平常總像望著遠處那抹溫馴目光,此刻因為喜悅而不停的閃爍著。
“大叔,你看上去比以前更帥了。”
男人抬起眼楮,仔細的盯著煜誠,那是雙寫滿憐憫和遺憾的眼楮。
“你卻臉色不如從前了,好像還瘦了。”
“嗯,是有點。大叔…那個…我有件事想問…”
煜誠的大眼楮茫然的睜著,此時在他的眼楮里映著的不僅是眼前這個衣著簡樸的男人,還有從前那個臉上寫滿滄桑的流浪漢。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給我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
男人再次轉過頭,混濁的燈光像天邊的浮雲般漂浮在男人的眉眼間。男人不由得微微眯縫起眼楮笑了笑,眼瞳的顏色從深入淺,顯得迷幻卻不失滑稽。
“沒有啦,只是覺得你很迫切,在那樣惡劣的處境中繼續生活下去只會徒增怨恨。一天天面對一個像怪物一樣恨死不能的人。那是一種人間煉獄般的煎熬,我能理解。”
煜誠癱在那里,抬眼望著時光男人和圍攏在他那張白得毫無瑕疵的臉上的耀眼光芒,白白如銀粉般細柔的頭發,仿佛被整夜的雪覆蓋過似的,布滿秀美笑紋的側臉也是那樣清朗。煜誠長長的吁了口氣,陷入一陣沉思。男人遞過來一瓶水,再次望向煜誠的眼楮里漸漸蕩漾著水波般的笑容。
“適應就像是把雙刃劍,放棄之後倒是能活,但是依然要接受命運的懲罰。人類本來就愚蠢,如果不經歷些刻骨銘心的磨難就無法領悟。就像你在兩個不同的人生之間做取舍,不管走了哪一條路都不會是一馬平川。看似荊棘叢生的路上有光明,看似陽光明媚的路上也有四伏的危機。我曾做過讓我愧疚也終生難忘的事,為了一瞬間的貪念,我放棄了全部,結果往前的每一步都是充滿誘惑的陷阱,一次又一次,人生就在我無休止的貪念里毀掉了,我很後悔,人生重新開始了很多次,而我和正確的人生總是擦肩而過。說起來你比我聰明也足夠幸運。”
從四周絲絲縷縷漫上來暮色一樣的燈光,男人的臉龐顯得 黑就像坍塌的土地,目光閃閃爍爍像碧綠的深水蕩漾的河塘。煜誠仔細查看著時光男人的臉色變化,心底隱隱作痛。男人將車拐向承美家所在的街道上,透過車窗,煜誠看著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人們。這些人就像從前那個毫無準備就夜半出逃的自己。
“不過大叔,你是怎麼認出我的呢”
男人嘆了口氣,聲音沉下去浮上來,最後再次沉了下去。
“這個嘛,該說是太便宜還是任務呢我的工作只是在神和人之間跑腿,這世上想要走沒走過的路的人超級多,但選擇是他們自己的,我只是提供了契機而已。”
煜誠的目光乘上垂直滑落的坑道一發不可收拾。許久,男人的嗓音再次如水波般涌來。
“你也別再懲罰自己,學著讓所有人幸福起來吧。”
“可我現在還沒有想法。”
“話說前妻,知道她的消息嗎”
煜誠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男人的目光里始終充斥著一種堅硬的、猶如燈芯的東西。不等煜誠回過味來,耳邊傳來重重的關上車門的聲音。
寒風敲打著單薄的西裝,冷氣掠過脊梁骨,左邊的椰樹在慢慢後撤,空曠的街道也在為煜誠默默退後。間或閃現在眼前的是一片黑咕隆咚的住家,很快這片住家像幻影一樣被風吹走了。繞過拐角,顯現出又一溜長長的像環節動物一般整齊排列的建築物輪廓。
“這里真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從便利店拐向左側,隔著狹窄的小路,兩面相對排列著兩個熟悉的小吃店。煜誠選擇其中一家,一拽開門,轟鳴聲像決堤的洪水撲面而來。在僻靜的角落坐下後,煜誠急不可耐的給總部打去了電話。
“您好,是安城銀行總部吧請問李承美在嗎您說她下班了是嗎”
听到承美下班的消息,煜誠不禁踉蹌了一下,好容易支撐住搖晃的身軀。但當他重新坐好,並用臉感受來自食物的混濁而熱烘烘的氣息時,窗外閃爍的照明給了煜誠一記重拳,煜誠抬起頭看向光芒傳來的方向,是承美,承美正帶著爽朗的笑容走在回家的路上。
大門被氣勢洶洶的拉開,走在前面的承美心情總是惴惴不安,她停下腳步轉過身,除了搖搖晃晃的大門,什麼都看不到。
好像是地下深處射出朦朧的光亮,四周沉潛在灰蒙蒙的黑暗當中,承美在口袋里捏緊了拳頭,小心而又氣喘吁吁的往前邁著步子。因為雨夜路滑,原本小心翼翼的腳步因初降的黑暗和莫名的心悸愈發遲緩了。
走到樓棟口的時候,銀粉般飛揚的鈉燈光圈正如雪花般飄落,當承美走近的瞬間突然歸于黑暗,原來是燈絲熔斷了。漆黑一片的樓棟和呼嘯的風聲勾起承美焦慮的心緒,為了平緩焦慮,承美停下腳步。恰恰在承美駐足張望的瞬間,煜誠的心如電光火石般,他迅速躲進陰暗的角落,許久又慢慢的、偷偷的踮著腳尖看向承美,承美似有所察覺的再次回過頭,煜誠迅速躲開,兩個人的視線再次縹緲的錯開,那種感覺總是形同陌路幽靈般的擦肩而過。
踢踢踏踏,身後傳來有力的腳步聲。煜誠正聚精會神的凝視著空蕩蕩的樓棟,目光沒有一絲游移。尹慶善只好停下腳步,順著煜誠的視線望去。
“能看到什麼呢”
“天哪!”嗓音差點凍僵在煜誠的喉嚨里,關鍵時刻,尹慶善用胳膊攔住了煜誠搖搖晃晃的身板。
“你是誰啊!居然這樣盯著別人家看,真是一點教養都沒有!”
尹慶善脫口問道,她那疑惑的眼楮如鉤子般執拗的禁錮著煜誠。頓時,恐懼如冰塊般沉著的流動在煜誠的血管里。煜誠的眼楮如星星隕落般,他慌慌張張的看向如鋪天蓋地撲過來的螞蚱般深邃的黑暗。再次被尹慶善拉回現實中時,煜誠陷入了將臉染成霞光色的羞愧當中。
“啊,那個,那個,因為這里的景色太漂亮了,我就…”
“謊都不會撒,明明黑乎乎一片。”
尹慶善打斷了煜誠,她的聲音不亞于門縫中鑽進的冷風,讓人冷得發顫。更為冷徹入骨的是尹慶善尖銳的目光里充滿了輕蔑。煜誠緊緊揪著領帶,瘦得像琴弦的肋骨條一根根從里到外的滲著森寒。許久,他才在尹慶善那深邃而不可理喻的目光中找到話頭。
“阿姨您看上去很健康也很有品味。”
“我嗎按照我這個年齡確實可以這麼說。”
尹慶善無心的應了一句,突然她眼底再次露出如鐵塊踫撞般 人的色澤,語氣也異常生澀。
“話說你認識我嗎”
在麻木和呆滯中煜誠尷尬的笑了笑,心髒鞭撻般的顫動了一陣,當無可避免的要跟尹慶善說話的時候,他的臉色紅一陣紫一陣就像露出化妝過敏的素臉。
“不,我不認識您。只是看您氣色特別好,打扮也很時尚才問的。”
煜誠說完,淡淡的鞠躬,轉身準備離去。
“你等一下。”
尹慶善索性站在煜誠的去路上,從她的目光里不可回避的看出“你這個混蛋小子”的輕蔑,責備和輕賤也顯得那樣深重。
“怎麼了!”
恐懼沉甸甸的圍繞著煜誠,震蕩耳膜的寂寥中,心跳如老鼠們闊步般吱吱作響。煜誠的臉頰漸漸消退了顏色,隱隱的從他的額角飄散出類似甦子油般的味道。尹慶善實則沒有任何刁難煜誠的想法,眼楮清澈明淨,嘴角掛著一抹時隱時現的微笑。
“我一般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不會拿出這些東西,因為看著你很投緣,所以才把好東西拿出來跟你分享一下。你的顏值很高就是皮膚看上去不太好眼圈發黑,皮膚也很黯淡。如果你用了我們家產品,一個療程下來應該會很有效果。你是什麼皮膚呢干性嗎”
“油,油性。”
煜誠的眼前頓時浮現出尹慶善從未有過的彪悍笑容。那笑容在她的嘴角留下模糊的、宛若化雪的水紋般的痕跡,很快便消失了。
那個熟悉的小吃店里,尹慶善欠起身子,如數家珍般的朝煜誠一一展示最新產品。
“你的性格和長相不一樣,很痛快嘛。我這有專為油性皮膚的男性研制的護膚水、乳液,這個是純天然的護膚精華,還有這個是淡化眼周細紋的,這個是睡眠面膜…”
“都給我吧。”
听到肯定的回答,尹慶善大吃一驚,將腰彎成直角的她目不轉楮的凝視著笑意盈盈的煜誠。
“什麼你說的是都嗎!”
沉入冥思,度過無比漫長的一段時間後,承美面對著燈火通明的窗口站定著。不知不覺房間里的暖光換成了白光。承美緩緩轉過身,那燈光增加了度數,將媽媽細密的皺紋粉碎成堆疊在一處的沙粒。
“好開心啊,我今天釣到了一條大魚啊!”
因為餓極了,面包非常好吃,雪白的牙齒,鮮紅的牙齦,仿佛傳遞出一股嗜血的快感。看著狼吞虎咽的尹慶善,承美偷偷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