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安城銀行總部大樓的路上,承美特別留意著沿途的風景,從遠處的天邊垂下來的紅色光芒把車窗照得很亮,等待信號燈的瞬間,承美將臉慢慢貼向窗子,臉上帶著一種幸福甜蜜的表情。晨曦下一片片雲彩層層疊疊,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顯得那樣神秘而溫柔。
    “姜主管早上好。”
    和記憶里一樣,姜主管的妝畫的很濃,轉過身沖自己微笑的時候嘴角的皺紋顯得更深。臉上露出職業化的笑容,看上去很不自然。不僅如此,姜主管像觀察陌生人那樣仔仔細細的端詳著承美濃黑的眉毛、陰郁而縴細的睫毛、小巧玲瓏的鼻子,嘴和下巴,以及被淡紫色修身連衣裙勾勒出的曼妙的身體輪廓。
    “承美你今天怎麼變得這麼漂亮了?等下要出去辦事嗎?”
    為了表達謝意並向她了解煜誠的情況,承美停下來與姜主管寒暄道。
    “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好嗎?”
    姜主管嘴邊露出詫異的笑容,以極具魅力的沉穩口氣從容不迫的反駁。
    “說什麼呢,我們不是經常見嗎?”
    承美感覺氣氛有些尷尬,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是嗎?姜主管中午有空的話,我們一起去喝杯飲料吧?”
    無數道長矛般的光線透過窗戶照進咖啡廳,姜主管仰視著窗外挺直身軀的樹木,手指緩慢的打著節拍。裝修考究的咖啡廳配上悠長而莊重的古典曲,營造出一種沉默的氛圍。不多一會兒,承美拿著托盤,將兩杯咖啡慢慢放在姜主管和自己的一面,便坐了下來。
    “我之前對你太疏忽了,一杯咖啡填補不了我對你的愧疚。”
    “一杯咖啡足夠了。”
    看到承美大口大口的喝著咖啡,平時不怎麼顯露表情的姜主管呆呆的盯著承美幾秒鐘。
    “承美你從前不是只喝草莓奶茶的嗎?怎麼最近換口味了?”
    “試喝一下覺得蠻對胃口。對了姜主管,你最近工作很忙吧?我看人事部一年365天都很忙。”
    姜主管輕輕的笑了笑,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笑了。
    “還不都是一樣,只是我在辦公室既要雇佣職員又要做人事派令,甚至還得負責職員的培訓。”
    承美的眼前瞬間亮了起來,聲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幾個分貝。
    “真是太了不起了,竟然做了那麼多事。正好你提到人事派令,其實我從之前開始就想試試信貸方面的工作了,離我家最近的分部是嘉陽分部,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行個方便。”
    承美眼底的光亮逐漸聚合,姜主管眼中的暗色也逐漸融合起來,就像萬物逐漸恢復了原本的面貌那樣,姜主管又變回懷疑與戒備並存的模樣。
    “嘉陽分部是不錯,那邊的行長、主管人都很nice。”
    “是嗎?我听說那邊的代理性格也很不錯,那個信貸組的鄭煜誠代理,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在?”
    承美說完便一個人笑了出來,那是一副有活力且開朗的笑容。姜主管雖然和藹可親,卻始終和職員保持一定距離,在大家眼里她只是個做事周密、為人非常謹慎的人。此刻她也忍不住輕輕搖頭笑了笑。
    “鄭代理嗎?據我所知他現在在休假。”
    “休假嗎?怎麼了?”
    “我也不清楚,但他已經休假三個月了。”
    姜主管轉過頭來看承美,承美的表情瞬間變得很沮喪。
    安城銀行嘉陽分部的辦公區里,每個人都像一顆行星,小心翼翼的公轉著,同時也在悄悄的關注著別人,這樣的生活別有一番趣味。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熟悉的聲音簸動著明曜的身軀,明曜臉色潮紅,如酒氣上臉,眼圈也變得微紅,仿佛被禁錮在洋粉般粘稠的空氣當中。“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熟悉的聲音再一次曲折了明曜的身體,明曜咧了咧嘴,頭發被拉扯得如同蓬亂的鳥窩,干澀泛白的嘴唇之間噙著一抹如撒落了用橡皮擦掉鉛筆字時的屑末般的苦笑。這一次電話里熟悉的震顫音不僅簸動了明曜,還將那份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傳遞到辦公區每一個同事的身上,大家紛紛抬起頭,緊張兮兮的凝視著明曜穿著大領口T恤里顯出的瘦伶伶的鎖骨。
    “臭小子你到底死哪去了?”
    有團熱辣辣的東西直往明曜胸口上涌,明曜用力吞下了它,他的右手緊緊攥著手機。智媛的臉龐頓時因恐慌僵住了,她忙不迭的站出來問道。
    “明曜哥,煜誠哥也沒有聯系你嗎?你們兩個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嗎?”
    不過走出幾步遠的距離,明曜無力的癱下頭,頭發像一堆亂草,他弓著身子勉力扶著桌角,癱軟的膝蓋就像沒有一點力氣一樣。
    “他只會偶爾回個表情過來,證明自己還活著。當我追問他究竟在哪的時候,他的消息就又石沉大海了。”
    明曜壓低嗓門說道,那是一種有些消沉且濕潤的聲音。智媛表情僵硬,木然的盯著流露出些許情感、旋即又變得木呆的明曜的眼楮。但令人窒息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咖啡搭檔打了茬,長久沉默後發出的聲音雖是低聲絮語卻顯得混濁嘶啞,仿佛是隨口而出的語氣,孤傲得全然不顧周邊人的視線。
    “人家在的時候沒有發現,現在人家失聯了我才感受到他的重要性。沒有他的辦公區冷冰冰的,我都快要郁悶死了。”
    “說的是啊,我們鄭代理其實也是個體貼的男人。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申正煥原本是守著倒掛著的吊瓶里的溶液水位的,他的表情跟打盹之前別無兩樣。听著咖啡搭檔的客套話,申正煥撇撇嘴笑了。
    “是看人不在才失落嗎?是看著繁重的工作量才失落的吧。現在想起來鄭代理的好了?使喚人家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呢?!”
    趁著咖啡搭檔和申正煥主管大眼瞪小眼的工夫,孫美玉悄悄起了身,並用老好人般的表情,接過了話頭。
    “依我看鄭代理病倒還不是拜你所賜,申主管你那脾氣也太折磨人了。”
    申正煥凝視著孫美玉再次笑了笑,許久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仿佛是掌管笑容的開關螺絲松了,那笑容就像沒有粘性的飯粒一樣干干巴巴的。
    “我有嗎?我要是真的那麼做了的話,整個信貸組的人都得跑路,哪能只跑他一個鄭煜誠!”
    孫美玉扭過頭,著意不看申正煥的臉色,不依不饒的嘟著嘴道。
    “是不是,你我說了不算,你得問孩子們啊?究竟是我更討人厭,還是你?”
    就像竭力撥開不依不饒的黏在身上的空氣層那樣,孫正海掙扎著驀的站了起來。針頭里冒出了血,俄頃又流向了透明的膠皮管里。申正煥皺了皺眉頭,抬起因吃痛而熬紅的眼楮瞅了瞅孫美玉。孫美玉撇撇嘴,就像拿掉假牙變得癟癟的嘴,嘴唇活像開了一會兒就縮回的喇叭花,面龐卻天真如嬰兒。申正煥沒有急著吭聲,他把眼楮轉向淤血的手背,眼楮比布滿雨珠的玻璃窗還濕淋淋的,然後刻意忍受著血管中震顫般的疼痛,臉繃得如緊緊的弦,在一聲長長的嘆息里到底把針頭拔了出來,但同時拔動的還有婆娑的淚眼。咖啡搭檔、智媛還有敏荷默默的坐在那里,互相交錯著視線,又不約而同的抬眼看了看死要面子,卻臉因為疼痛而漸漸浮腫得看不出原本容貌的申正煥。申正煥故意扭過頭不理他們,徑直走向了假裝審閱文件的孫美玉,並在眾目睽睽下重重的敲了敲美玉的桌子。
    “問就問,現在就問,反正我對自己很有信心!”
    孫美玉認真且詫異的笑了笑。可能是屋里暗的關系,陽光滲透進辦公區將申正煥和孫美玉的臉籠罩得白皙而耀眼。申正煥深深的凝視的美玉,不禁心頭一凜。圍攏在四周的同事們,也是第一次發現這對天天叫囂著冤家路窄的夫婦,長相相似到令人吃驚的程度。長長的臉龐、犀利的目光、開始長點肉的瘦削雙頰無時不刻不在傳遞不好惹的訊息。于是大家紛紛轉過頭看向手中早已完成的工作記錄。
    “你們回答我們吧,我和孫美玉主管你們更討厭誰?嗯?”
    大家依次看著申正煥和孫美玉的眼楮,嘴邊總是噙著噗噗的難為情的羞怯笑容。一行人里只有智媛推開門朝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那邊的智媛?”
    智媛條件反射性的迎合了一下申正煥的目光,然後徑自關上了門。申正煥轉過頭看著白花花的牆用力吞下未能掙脫喉嚨的喊叫,再次轉過身面對辦公區的同事們時,混濁的陽光下,對角線方向依稀露出明曜的臉龐。
    “喂,老婆,我今天應該不會回去太晚的,你放心好啦…”
    等待女兒接電話的時候,明曜舉起水瓶喝了一大口。從他的臉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一種柔和的帥氣。
    “听媽媽說我們的寶貝想爸爸了是嗎?今天有沒有乖乖听媽媽的話?爸爸爭取早點回家。好啦,換媽媽接電話吧。”
    申正煥抬起手掌輕輕按了按額頭深深的皺紋,孫美玉斜倪著正在全神貫注的凝視著明曜的丈夫申正煥,不管剛剛的她鬧出怎樣的動靜,此時的她流露出無限感慨。另一邊的咖啡搭檔微微張開的嘴巴里,牙齒如鯊魚牙齒般參差不齊。
    “听他的聲音簡直要滴出蜜來了,完全是妻女控啊,怎麼能那麼幸福呢。”
    “明明剛剛還在擔心鄭代理,這個男人怎麼這麼善變呢。”
    明曜並未回應周圍艷羨的目光,只顧埋頭講著電話,一邊撫摸著桌角處那張全家福照片。藏也藏不住的笑容,如浸透脂粉的臉蛋,還有被口水沁潤得如同涂上唇膏的嘴唇里流露出愛情最美好的樣子。
    “親愛的晚餐吃什麼?等一下有電話打進來了。”、“喂,柯勉,你那還沒有煜誠的消息嗎?這小子也真是究竟死哪去了,害我們這麼擔心。”
    明曜轉接下一個來電的時候,申正煥柔和的目光變得冷徹起來,大家紛紛轉過臉不忍直視。因為那目光就像毒蛇般歹毒乖戾。
    “喂,周代理!你都不用工作的嗎?”
    雖然不是很大聲的呵斥,但分明藏著心中的惱火。面對申正煥主管的責怪,明曜只有埋頭瞅自己腳尖的份,但同時也沒忘了將電話緊緊貼近嘴邊。
    “好的,我知道了,煜誠那小子有消息的話立刻打給我。”
    電話掛斷後,餐車里的柯勉抬起手掌輕輕按住額頭深深的皺紋。煜祺用紙巾擦干淨了正在穿串的手,看著柯勉那粗糙的下巴上竄出來的灰黑色胡茬,接口問道。
    “哥哥也沒有聯系明曜哥吧?”
    “沒有。”
    煜祺瞅著柯勉低垂著的腦頂,柯勉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只顧低頭瞅著空蕩蕩的油鍋,煜祺思忖著緩緩又張開了嘴抱怨。
    “因為哥哥突然失蹤,我現在都要焦心死了。今天一大早媽媽又打電話過來,說要去求什麼符咒還是要辦什麼法事。喂,全國可是有那麼多靈通的算命店啊。她一個個的跑下來浪不浪費錢啊?!”
    “如果靠那種事能逮到煜誠這個混小子,就算要我把這輛餐車賣了我也願意。”柯勉說道。
    “那怎麼行,這輛車可是我們未來生活的全部指望呢。你也真是的,就算著急也不能拿我們的未來開玩笑。”
    柯勉沒有吭聲,把眼楮轉向煜祺高高鼓起的肚子。煜祺正在穿著串,忽的撤了手上的勁兒,只見攥著蔫巴的辣椒的手掌上有了被竹簽刺破的傷口。柯勉嘆了幾口氣,臉色就像燈泡里的燈絲接了又掉,掉了再接上似的,精神也是好一陣壞一陣。煜祺皺了皺眉頭,此時的大家心都在受著煎熬,特別是柯勉的臉色,就像花梗失去水分,變得干硬,蠟黃色的皮膚和兩頰所剩無幾的發,顯得整個人干巴巴的沒有一點生機。柯勉頓了頓,忍不住抱怨起來。
    “我是真的很心痛,畢竟煜誠他從來沒有這麼久聯系不上過,也不知道那個家伙現在在哪啊,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蹭到免費的三餐。
    “難道我就不心痛嗎?我畢竟只有這一個哥哥。話說回來,因為哥哥,我都不敢跟媽媽提我們的事。你說他不會出什麼事吧?會不會在深山老林那樣的地方消失了。”
    說到這里,煜祺兀自坐在那里,拍著胸口,可能是嚇壞了吧,她的胸口砰砰的,急驟的跳動著,就像捏在手里的小鳥在那里喘息。柯勉滿懷恐懼的看著煜祺,只好轉移話題。
    “哎,真是太讓人操心了,希望我們的孩子不會像他這樣。”
    煜祺低下頭表情僵硬而木然,就像一只被掏空了心的蜘蛛坐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