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落在地上, 沾了滿身血污。時九再也支撐不住人形,朝後歪倒下去,落入了一片血肉包裹的凹陷之中。
空曠的魔境之中,終于只剩下兩人。
謝長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偏過頭去, 伸手, 想要將時九拉出來。
面前的人卻忽然間發難。
“回答我。”時軼截住了他的去路。
謝長亭只好作罷。
可他依舊沒有開口。
兩人這般默然地對峙了許久。
忽然間, “當”的一聲,時軼手上用力,一把將他手中的劍打落了。
緊接著, 又將自己手中的無極隨意地丟棄在一旁。
到這時, 謝長亭神色才終于有所動容,微微地睜大了眼。
他的衣襟被人用力抓起, 又猛地向一旁扯開了。
時軼手上的力道太大, 幾乎將他摜倒在地。他的手指冷冰冰的,早已沒了活人身上慣有的溫度,蛇一般攀上他的頸側,捏緊。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他耳語似的,對面前的人說, “我想將你這顆心挖出來看看, 看它到底是怎樣的。”
五指松開,順著光裸的皮膚緩緩滑下。
貼在了謝長亭的胸口。
時軼垂下目光, 感受著掌下胸口的起伏與輕顫。
是害怕嗎?他想。
還是太冷了。
為什麼不躲呢?
為什麼不躲?
沉默中,掌下的人呼吸漸漸趨于平緩。
謝長亭抬起眼來, 看著他。
他什麼也沒說。
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半晌, 時軼“撲哧”一下笑了。
與此同時, 手上五指猛然用力——
“我說過的話, ”他低聲道,“是不會食言的。”
眼前景象驟然間變換。謝長亭並沒有等來預想當中心口的劇痛,反倒失去了意識。
識海動蕩,天旋地轉,他的神識陷入了一片虛無的混沌中。
內識海遭到了入侵,記憶之門倏然洞開。
少年時軼提著無極,原本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忽然感覺一陣狂風襲來。他就像棵脆弱的小樹一般,就這麼被連根拔起。
四周不再是被他屠戮的正道修士尸首。過了不知多久,他才暈暈乎乎地站住了腳,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里似乎是一間書房。
時軼試著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的身體還受自己的控制。
只不過,方才還被他拿在手上的無極不見了。
劍沒了,他頓時有些缺乏安全感,警惕地打量了四周一圈。
房間的四面都是書架,上面擺滿了古籍,從書的名字就能看出它們的主人並不是凡人。
這里似乎是一間專門用于擺放書籍的房間。
猶豫片刻,時軼向其中一本伸出手去——
卻什麼也沒踫到。
時軼險些便要叫出聲來︰他的手居然徑直穿過了那本書!
五指被什麼東西燙著了一般,飛快地收了回來。
不過很快,他又重新鎮定了下來。
時軼大致弄清了自己的處境︰自己不知為何,變成了一個猶如魂魄一般透明的存在。
這里並非是現實,而應當是某處幻境,又或者是誰的內識海中。
不知為何,他似乎掉進了一個人的記憶里。
記憶的主人呢?又是誰?
仿佛是為了回答他的疑問一般,時軼轉過身去,在自己的身後看見了一扇門。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推,整個身體卻徑直從門中穿了過去。
一時間沒收住力道,趔趄了一下。
就這麼突兀地闖入了別人的房間中。
時軼幾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房間的主人。
對方坐在書案前,手中捧著一卷泛黃的書冊,正細細研讀。
雪白的長發披散下來。他的目光從對方頭頂一直看到發尾,看到對方身後明顯不屬于人族的東西……一時間有些看直了眼楮。
時軼感覺自己不受控制地朝對方走了過去。
每走一步,他都有些心跳得厲害。伸在半空中的手幾乎在顫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
直到指尖實實在在地觸到了對方的身體。
時軼緊繃的身體才忽然間放松下來。
他就像一個溺水掙扎、垂死間快要喘不過氣的人,一把抓住了一段浮木一般,跪倒下來,緊緊地從背後環住了對方,無論如何也不肯松手。
時軼將頭側過去,貼在對方背上。
“終于抓到你了。”他喃喃地說。
書房的主人渾身一僵,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
在看清抱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誰之後,他整個人完完全全地僵在了原地。
時軼從那雙漂亮的眼楮里讀出了慌亂。
主人這麼慌亂,他這個登堂入室的賊反而一點都不心慌了。時軼打量著眼前人熟悉的面容,目光從他的眉眼一路逡巡到顫動的雙唇上,忽然心生一念。
謝長亭可能是想對他說些什麼。不過已經沒有機會再說出口了。
他伸手一勾,將對方拉到近處。訝然在眼底一閃而逝,時軼輕輕松松就咬到了對方的嘴唇。
心底所有的不安終于在這一刻消失不見。發泄一般,他肆意地啃咬著齒間的柔軟,堵住對方每一個想要開口的空余,不給他留下任何機會。
謝長亭終于勉強將他推開的時候,唇角已經微微有點腫了。
時軼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他偏著頭,笑了︰“你怎麼連生氣的時候都這麼好看。”
“……”
“你要是想說現在把我趕出去,我就又親你了。”垂落下來的發尾輕輕勾在對方臉側。
謝長亭︰“。”
看著對方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時軼不由得又笑起來。他一面笑,一面俯下身來,索性就這麼趴在了對方胸口上。
耳畔傳來了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其實書房的主人,也就是謝長亭,似乎不怎麼歡迎他。
畢竟對于他來說,自己似乎有些太鬧騰了。
時軼觀察了這段記憶所處的時代,認定這時距離天地大浩劫,應當已經過去百年之久。
他所身處的地方是不見峰,這里是仙盟總處所在的地方。聞人鏡從前也做過這里的盟主,不過不見峰的樣貌距離自己那時,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來他是年紀這麼小的人。時軼忍不住心想。
那我這麼欺負他,是不是不太好?
以大欺小?
……好像也說不上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
既然這段記憶是百年之後的記憶。那,百年之後的他自己呢?
時軼感覺心中有些不妙。
該不會這個時候對方還不認識他吧……
他不得不試探一番。
時軼清了清嗓子。
“你認識我嗎?”他就這麼干脆地問了。
這段記憶當中,除了謝長亭本身以外,自己這副身體誰也踫不著。整片世界因而索然無味起來,他不得不成日里黏著對方。
可謝長亭顯然不怎麼愛搭理他。他開口的時候,就只是端著他那本書,一頁一頁翻過去。
“……”時軼心里有些微妙地不爽起來。
他索性一把將對方的書搶了過來。
謝長亭︰“?”
對方一看過來,時軼立刻眼巴巴地黏上去了。
目光落在對方身上,全然沒有注意到,他伸出去搶書的手實則穿過了那些書頁。
而那一卷書冊,分明是自己從謝長亭的手中滑落下來的。
時軼又玩起了對付自己那些師叔時的拿手好戲,撒嬌耍賴。他頭一歪,沒骨頭似的,就這麼軟綿綿地靠在對方身上去了。
殊不知,自己這麼大一個人莫名其妙撒起嬌來,看著有點……驚悚。
如若是知道他剛剛殺了多少人、手上沾過多少血,就更驚悚了。
“……”謝長亭想把他推開,沒想到對方粘得和牛皮糖似的,推不動。
手一伸過去,還自動粘到了他的手上。
時軼沖他眨巴著眼楮。
謝長亭︰“你這是要做什麼?”
“你總是不理我。”
“……”
“難道我不比那些書好看?”時軼大言不慚。
“……”
時軼根本沒指望對方能搭理自己。他伸出手來,抓住了對方身上的一縷頭發,卷在手上玩︰“呀,你都沒告訴過我你是小狐狸。”
謝長亭雖然沒有回答他,但明顯有些不安。籠在他道袍身下的尾巴不自覺地晃來晃去。
時軼看得分外心癢。他玩夠了對方的頭發,又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那條在他面前亂動的尾巴。
都說妖的耳朵尾巴是摸不得的。果不其然,他剛一踫到那里,尾巴上的毛就全炸開了。
謝長亭終于願意搭理他了,一把按住他手腕︰“你干什麼?”
時軼很無辜︰“不干什麼。”
“松手。”
“不要。”
“……”謝長亭簡直拿這種牛皮糖一點辦法都沒有。
時軼的目光認真地在他身上打量︰“謝長亭,你真的一點狐狸的樣子都沒有。”
謝長亭︰“那我應當是什麼樣?”
時軼想了想。
“這樣。”他說著,朝對方擠眉弄眼了起來。
大約是想拋出一個嫵媚的眼神來。
不過不太成功,因為謝長亭面上的神情已經徹底凝固住了。
時軼大笑起來,松了手︰“我不逗你玩了。”
他話音落下,書房的門卻在此時被人敲響了。
過了一會,謝長亭才開口道︰“請進。”
一個時軼不認識的高大的男人推門而入。
時軼見狀,非但沒有從謝長亭身邊離開,反倒伸出手來,緊緊從背後將對方抱住了,神情就像是某種被侵犯了境地的野獸。
他警惕地看著對方︰“這是誰?”
男人的神情同樣也不太輕松︰“長亭,你在和誰說話?”
一陣沉默。
謝長亭看了身旁一眼。他的視線穿過時軼的身體,落在了虛空之中的某點上。
“沒有人。”最後他說。
時軼後來發現,謝長亭應該是認識自己的。
理由是,他在書房的暗匣中看到了自己的劍。
那個木匣一直擺在書房中顯眼的位置里,他好幾次想把它掀開,手總是會從上面穿過去。
直到有一次,謝長亭自己打開了它。
時軼在里面看到了無極。
他心頭一跳。
自己的本命劍被別人拿在手中,這種感覺……怪怪的。
謝長亭拿劍是因為有人自峰下攻來。听幾個多嘴的小修士說,對方是上善門的人。
自從殺過那些人之後,時軼的心中已經平靜了不少,以至于在百年之後听見這三個字,腦海中只剩下了“這個破爛門派怎麼還沒倒閉”的念頭。
“現在上善門的門主是誰?”時軼問。
但謝長亭走得很快,根本沒功夫搭理他。
時軼又道︰“等等我!”
好在他這副身體根本沒有半點重量,懸浮在空中,如風一般跟著對方,如影隨形。
他踫不到別人,別人也看不見他。時軼被迫成了這場紛爭的旁觀者。
謝長亭將他的本命劍拿在手里時,他只能在一旁百無聊賴地觀戰。
偶爾點評兩句︰“你修為看起來比我高多了。”
“你下手太輕了。如若是換成我來,他們恐怕都有去無回了。”
“有個人一直在看你。那是誰啊?真討厭。下次再讓我看到他,一定將他眼珠子都扣下來。”
謝長亭︰“……”
仙盟中的事務並不太多,而且基本都是些雜事。處理門派間的紛爭幾乎已經算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時軼發現,百年之後的仙門式微不已。還好聞人鏡早就死了,不然讓他看見這一幕,看著他一手創立的仙盟變成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也不知道要心痛多久。
每年,每月,除卻盟中日常的事務以外,謝長亭總愛外出。
他每次外出,去的都是同一個地方。
第一次跟著謝長亭來的時候,時軼還沒認出來這是個什麼地方。四周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地上明顯有雷劫掠過的痕跡。痕跡最深重的中心地帶,有一座傾塌的廢墟。
第二次來的時候,時軼跟著進入了廢墟的里面。
直到看見了熟悉的法陣,才真真正正想起了這是哪里。
從前的九重血眼。
百年之後,怎麼變成這樣一個地方了?
謝長亭每次來的時候,都是兩手空空。起初,他似乎還在廢墟里翻找著什麼。時軼問他“你是有東西丟在這里了麼”,他也並未應聲。
到了後來,謝長亭便也不找了。
他每次來的時候,都只是在這里安靜地坐一會。
九重魔眼塌陷的地方,不知為何,居然成了許多修士的朝拜之處。
時軼來的次數多了之後,听幾個嘰嘰喳喳的散修交談才明白,原來這里是見微真人渡劫的地方。人們來這朝拜,都是為了“沾沾喜氣”。
見微真人這個名號他半點都沒听過。不過想來,應當也不是什麼厲害角色。
也不知道這百年之後的人是怎麼了,入個渡劫境而已,有什麼值得好朝拜的?
沾喜氣?
沾沾魔氣還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此刻這個像是靈體一般的存在,時軼對這座坍塌地宮中的氣息分外敏感。
這里面的確有魔氣。
但想來,應當不是那位沉睡的魔主的。因為看樣子,他應當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後來時軼又問過好幾次“你總來這里做什麼”,都得不到回應。
他想讓對方少往這邊跑。
這個鬼地方魔念深重,多來幾次,保不齊就會出什麼事。
但很快,時軼就終于知道了一切的答案。
那是在一天夜里。
謝長亭本來已經睡下了。又或者說,閉著眼楮小憩一會。
時軼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樣能與對方“同床共枕”的機會,費了好大力氣,終于挨著對方躺下了。
記憶中的時間有時流淌得很慢,比如對方故意裝作看不見他的時候,一分一秒都顯得分外煎熬。
有時候,卻又過的出奇得快。
時軼感覺時間只過去了一剎那。
可再睜開眼時,他卻已經身處那間地宮之內。
這座地宮中的景象,于他而言,都算不上是陌生。
他來過這里太多次,只一眼,就發現了這里與先前無數次的不同之處。
地上有血。
那些彎彎繞繞的溝壑之內,以青銅澆築而成的巨大法陣之內,此刻已滿是鮮血。
而法陣的一旁,跪滿了人。
每一個人的雙手都被縛在身後,每一個人的脖頸上都被開了深深一道切口。
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下,匯入法陣之中。
而他不知何時,已著了一身紅衣,立于那萬千骸骨之上。
“這是一個法陣。”謝長亭在他身後開口,“能召來故去之人的魂魄。”
時軼猛地轉過身去。
謝長亭著一身白衣,手中提著他的無極。
鮮血正自劍鋒上一點一點滑落。
時軼︰“……你從哪里知道的?”
謝長亭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
“我也不知道。”他說,“但興許是真的。”
“……”時軼打量著四周的景象。
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這一段記憶,是虛幻的,並未發生在現實當中。
不可能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屠殺掉如此之多的人。
可謝長亭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時軼試著出聲,將他喚醒︰“你記錯了。”
“什麼?”
“這個法陣不是用來召回魂魄的。”
當然不是了,法陣是魔主還是個魔的時候親手畫下的。他都做了魔了,應當沒有心思再去召來誰的魂魄。
可謝長亭輕輕地說︰“但你明明在這里了。”
時軼一愣。
倏然間,他回過神來——對方想要召回的魂魄,竟然是自己的!!
這怎麼可能?
難道百年之後,其實他已經死了?
時軼還想再說什麼。可謝長亭那句話出口之後,四周的景象便在一瞬之間發生了變化。
所有的骸骨,所有死在無極劍下的亡靈,都在這一刻齊刷刷地動了。
一只皮膚青白的手纏上謝長亭的腳腕。它張大了嘴,卻一點聲音也沒能發出來︰“……”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又好似有千萬人慘叫、吶喊。
每一具尸首都伸出手來,抓住謝長亭的一寸衣角。
而每一具尸首,都繞開了他。
四周的魔念愈來愈盛,向著時軼聚攏而來。
心頭的古怪在這一刻終于到達了極點,又轟然崩塌。
時軼靜靜地想︰原來是我。
原來是因為我,這里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他才是整座地宮之內,最古怪、最不該出現的那個人。
這里是謝長亭的心魔。
而他便是心魔本身。
謝長亭的身形幾乎要被那些骸骨淹沒。
默然間,時軼已經落到了他的面前。
“你應當是來殺我的。”他垂下目光。
謝長亭搖頭。
此時他開口說話,儼然已經有些費力了︰“不……是……”
可下一刻,時軼已經伸出手去。
他抓住了自己于這片幻境之中,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
謝長亭的一只手。
——拿劍的那一只手。
謝長亭瞳孔驟然緊縮。
時軼卻是笑了。他看上去甚至有幾分開心︰“其實你也是愛我的,對嗎?不然你也不會這樣夢到……我……了……”
余下的話音,皆淹沒在了利刃刺入血肉的痛楚之中。
真疼啊。時軼低下頭,看著沒入自己胸口的本命劍。
好奇怪,劍明明應當穿透他虛幻的身體,胸口中也沒有血流出來,為什麼他卻能感覺到這樣真真切切的痛楚?
時軼呼出一口氣來,像是嘆息。
他終于松開了抓著謝長亭的那只手,無力地向後倒去。
賭對了。
地宮的景象在他眼前旋轉、崩塌。虛實交織,須臾的黑暗之後,他又看見了謝長亭的臉。
啪嗒。
有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臉上。
像是從天上落了一場雨。
他看見謝長亭哭了。
這應當是時軼第一次見到他落眼淚。謝長亭哭起來的時候也很安靜。哪怕已經淚如雨下,他也沒有像其他人那般發出什麼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甚至沒有一點抽泣的聲音。
他只是安靜地睜著眼楮。淚水一滴滴從眼眶中滾落下來,落在眼前的將死之軀上。
“你哭什麼啊。”時軼忍不住笑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一點點死去,有些費力地伸手,想去擦干對方的臉,“別哭……馬上,很快。”
意識正在漸漸脫離這具凡人的軀殼。他喃喃地說︰“很快了……劍。”
“我的劍,給我。”
謝長亭在被他抓著手、將無極刺入他身體的一剎那之後,就已經將劍拔了出來。
可依舊為時已晚。
劍身上滿是鮮血的無極被遞入了時軼手中。
時軼用盡平生最後力氣,握著自己本命劍,猛然插。入兩人之間的方寸血肉中——
一陣曜目的白光倏然亮起。
劍尖所置之處,赫然是地宮法陣之中的陣眼!!
纏繞著無數生魂的無極劍身在白光之中漸漸熔化,化作一灘銀白,融入法陣之中。四周厲風呼嘯,卻寂滅如真空,萬事萬物于這一刻都失去了本身的意義,連時間竟也終于為止駐足。
天地間,寂寥無聲。
謝長亭抓在手中的那一只手,終于消失不見。
整座九重血眼震動起來。它並沒有因主人的逝去而消失。
沖天光芒亮起,直往天際。
蒼穹亦為之震顫。
九重血眼外的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望著如此震撼的這一幕。
誰也說不出話來。
過了不知多久,隱約間,謝長亭感覺到有人在踫自己的手。
他睜開眼來。
然後發現……那只是一只手。
一只從虛空中憑空出現的手,緊緊扣住了他的五指。
時軼的肉身于寂滅之中毀去又重塑。也不知他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先從手開始一點點化形,然後才是四肢、軀干。一團凝重的黑霧聚合成實體,漸漸組成了一個熟悉的人形。
他抓著謝長亭的手,在對方面前跪了下來。
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好困。”
“……”
謝長亭花了太長時間,才平復掉自己心中所有的情緒。
即便如此,開口時,聲音依舊發著顫︰“你現在已經不是人了。”
“是啊。”時軼眨了眨眼楮,像是在適應自己這具新生的軀體,“可能趙著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做了那麼多事,最後也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趙著費盡心機,布局百年,所要證就的殺道,最後卻陰差陽錯地為他人所證。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
懦弱貫穿了趙著此人的百年人生。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為殺戮所必然而然的決絕。
“魔主可能早就知道這件事了。”時軼想了想,說,“許久之前,他就問我要不要,呃,接他的班。”
“我記得我當時還罵了他一頓。”
“……”謝長亭頓時哭笑不得。
“他並非凡人,而是魔神,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興許早就在死前看見了百年之後將發生的一切。”
謝長亭低聲道︰“興許吧。”
扣著他五指的手動了動。倏然間,對方傾身過來。
“好困。”新生的魔神將頭埋在了他的肩上,“感覺又要做噩夢了。”
過了好一會,謝長亭才明白過來,對方這是在,好像是在……沖他撒嬌。
這又是怎麼了……
猶豫了好一會,他只能試著哄哄對方,摸了摸他的頭︰“睡吧。”
九重血眼的幻境終于崩塌。
尸山血海中,只剩下安靜相擁的兩個人。
時九在血眼崩塌之後的一會便醒了。
但是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後,過了好一會,她才終于做好了心理建設,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謝長亭面前。
“哥哥。”她臉上還帶著傷,委屈巴巴地叫了一聲。
于是謝長亭也分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頭。
時九看起來又有點想哭了︰“我都想起來了。從前發生過的事。”
時軼屠戮的這一幕落在她眼中,終于喚醒了她從前的記憶,那些被她冰封入心底、此生再不願回想的過往︰她跪在聞人鏡的身前,看他的血肉之軀一點一點被昔日同門分食。
興許是太過痛苦,她自然而然地便遺忘了。
“……都過去了。”謝長亭輕輕拍她的背。
時九重新化出鶴身,跟著擠了擠,試圖也擠到謝長亭懷中去。
“……他這是死了嗎?”
謝誅寰感覺自己走路的時候,都不自覺地踮著腳尖,有一種生怕驚動了洪水猛獸的怪異感覺。
直到他走到了謝長亭面前,對方懷里的那個人也沒有動。
好像真的……死了。
謝神醫一陣激動。
可還沒來得及慶賀,就听謝長亭低聲道︰“他睡著了。”
“………………”
神醫面上如釋重負的表情,碎裂了。
他頓時咬牙切齒起來,剛要跳起來,說上兩句諸如“陰魂不散”“這臭小子”之類的話。
可目光落在那兩人身上,又突然……感覺自己這麼呆在這里,有點多余。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蕭如珩也跟著走了過來。他的右手沒什麼力氣地垂在身旁,那是謝誅寰剛為他接上的。接得不怎麼樣,但好歹是能動了。
他看著周圍慘不忍睹的景象,又看了看好像已經睡著了的時軼︰“這些人……”
謝長亭︰“就算你想殺他,現在你也動不了這個手。”
蕭如珩頓時露出復雜的神情來︰“……”
他還沒有勇氣去殺一個傳說中除了自己本身、無人能傷及的,不死不滅的魔神。
謝長亭又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應當怎樣了。”
蕭如珩︰“……其實看起來,只要隨你高興,怎樣都行。”
謝長亭環著身前人的手緊了緊。
“先回家吧。”最後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到這里正文就相當于是結束啦!
但是後面還有不少內容要寫,不過沒什麼大事了,都是結道侶啦飛升啦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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