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軼?”
時軼睜開眼來。
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清, 便被沖進來的女人一把抱入了懷中。
女人其實比他要矮小,抱住他時,頭頂才堪堪到他的肩頭。
她渾身都在發抖,但還是用力將他的頭按了下來, 按在自己懷中, 一遍遍地念著︰“沒事了, 沒事就好……”
“……?”
時軼有些費力地從她懷中抬起頭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巨大的、與天地平齊的玄色長柱。緊接著,是護持在房屋外面、已經出現了裂痕的結界。
再四顧, 發覺自己正站立在一間祠堂當中。身後的神台上, 則供著一座石制的神像。
一個男人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從他母親時秋的身後轉了出來。
他的繼父喘著氣, 將兩個小孩放在地上︰“夫人, 這外面是出什麼事了?”
時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兩個孩子聞言,似乎也听出了父母語氣中的慌亂,應景地大哭起來。
時秋見狀,連忙放開了他,轉頭去哄兩個小孩子。
留時軼一個人站在原地, 空落落的。
他環顧著四周, 精神中一片恍惚。頭好疼,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我剛才……我剛才還在……?
周遭分明無人呼喝, 耳畔卻是震耳欲聾,像是雷鳴, 又像是血液奔騰之聲。時軼抱住了自己的頭, 慢慢地蹲下身去。
這是怎麼了?
我這是怎麼了?
我為什麼會在這里?
剛才……
不知過了多久, 時軼感覺到, 有一只小手在輕輕地踫自己的臉側。
他抬起頭來,對上一雙怯生生的眼楮。
時薇向他眨巴著眼楮︰“哥哥。”
時軼勉強緩了口氣︰“嗯。”
“哥哥,你不舒服嗎?”
時薇一只手指戳在自己臉上,歪著頭,看向他。
時軼搖頭。
“哥哥,你的朋友呢?”時薇又問。
時軼愣了愣。什麼朋友?
時薇︰“那個大哥哥,穿白色衣服的大哥哥。他長得很好看。”
時秋剛把另一個孩子哄睡著,令自己的丈夫去收拾行裝,自己又急匆匆地趕來這邊。她一把將時薇抱了起來,慌亂之中,一陣急火攻心︰“薇薇!說了多少次了,不許亂跑!”
時薇被她吼了,怔了怔,毫無征兆地一仰頭,大哭起來︰“大哥哥不見了!大哥哥不見了!!”
時秋︰“……你哥哥不是在這里麼?好端端的,哭什麼?”
“不是!不是!!”時薇拼命地用手拍著母親抱著自己的手,“是哥哥的朋友!哥哥的朋友不見了!!”
時秋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小軼,你妹妹這是……?”
時軼搖了搖頭。
頭痛欲裂的感覺再度襲來,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
心中空空如也,五指收攏又松開。
四顧皆惘然。
時軼合上眼,低聲道︰“興許是走了吧。”
時秋︰“……小軼。”
“嗯。”
對他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明顯要小心翼翼許多︰“我去帶你妹妹……藏好。這里、這里能交給你守著麼?”
時軼點頭︰“你去吧。”
他的言語有些冷淡。時秋注意到了,但是她咬了咬嘴唇,還是抱著哭喊不止的時秋,一面小聲地喝止她,一面向祠堂後面的暗門跑去。
還沒走兩步,她忽然大聲驚叫起來。
時軼猛然睜開眼。
在睜眼的一瞬間,他就已經覺察出了不對勁︰地面的震動不知在何時已經徹底平息了下來,可抬眼向祠堂敞開的大門向外望去,那道高高立起的柱子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彌漫的黑煙,遮天蔽日。
屋外還有隱約的光亮,四周卻已經黑得快要伸手不見五指。祠堂之內,唯一的光亮之處便是神台上供奉著的一支小小的蠟燭。
時軼心中一跳。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為什麼他僅僅雙眼一睜一閉,就過去了這麼久?
還來不及多想,他的身體就已經控制不住地朝驚叫聲發出的地方沖了過去。
護持在祠堂四周的結界,在這一刻,徹底碎裂。
母親和妹妹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時軼“刷”地將無極拔了出來,不知為何,將它握在手中時,並沒有那種沉甸甸的重量。
可緊接著,他又恍惚了……無極不是向來都是一把輕巧的佩劍嗎?它又何時變得沉重過?
一沖進院子,時軼就與一頭巨大的怪物對上了視線。
時秋正縮在院落的角落中,驚聲大叫、滿面淚痕。她的丈夫張開雙臂,竭力將她和孩子護在身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只是一介農夫,又何來的與天爭斗之力。
魔狼中間的那顆頭注意到了時軼的到來。
它緩慢地將另外兩只頭也轉了過來。
到這時,時軼才听清母親究竟在哭些什麼。
她自始自終,都在撕心裂肺地喊著一個名字︰“薇薇!!”
時薇瘦小的身軀被魔狼的第三只頭叼在嘴里。那張漂亮的、方才還在對他怯生生笑著的小臉,此時已是了無生氣。
魔狼尖利的牙齒上下合攏,穿透了她單薄的身軀。
時軼想也沒想,一劍便揮了上去。
魔狼尖嘯一聲,立即便松開了時薇。妹妹幼小的身體像一片破碎的紙一樣墜落下來,軟綿綿地掉進時軼懷中。
她這會終于不哭了,合著眼楮,安靜得就像是睡著了。
時薇的胸口上破開了一個大洞,內里空蕩蕩的,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衫。
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心髒已經被魔狼吃了。
時軼咬緊了牙關。他小心地將睡著的妹妹平放在身後的空地上,呵斥男人帶著妻兒躲遠些,自己則一劍揮出,徑直向魔狼而去!!
魔狼小山一般的身體格外靈活,向後一跳,便閃開了。
六只血紅的眼楮直直地盯著時軼,其中閃爍著仇恨。
它是來復仇的。
不過幾天前,他才險些被另一只魔狼殺死。這些有些百年壽命的怪物的爪牙中都有劇毒,那些毒至今還如蛆附骨,令他後背隱隱作痛。
可他已經毫無退路。
魔狼的四只爪子用力,朝他猛撲過來。
時軼不得不舉劍格擋。
可下一刻!
魔狼的三顆腦袋竟然齊刷刷地飛了出去!
它甚至來不及哀鳴一聲。小山般的身軀原地搖晃了一下,轟然落地。
魔狼就這麼被人輕描淡寫地殺死了。
時軼猛地抬眼。
夜色之下,立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負手執劍。
片刻後,那人從半空中落回了地面之上。
時軼注意到,他落地的時候,竟然趔趄了一下。
可待聞人鏡走近了,時軼便驟然明白過來,為何堂堂修真界第一人、修為已臻渡劫後境的玄鑒真人,竟會在走路時站立不穩——
聞人鏡的左胸上方,赫然是一個大洞。
那顆方才被他親手挖出的心髒,此刻正在其中跳動。
渡劫境大能,肉身的強悍程度自然是凡人無可匹敵的。即便是親手將自己的心挖了出來,他也不會立時喪命。
聞人鏡一身灰衣,趁著夜色,向時軼緩緩走來。
他開口道︰“你娘呢?”
時軼愣愣地看著他︰“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玄天柱倒了。”聞人鏡言簡意賅地說,“有人背叛了我們——魔主之眼被人偷走了。誅玉果然有先見之明,她提前將妖骨藏起了一半,否則這兩樣東西恐怕都要失竊。”
時軼失聲道︰“什麼?”
聞人鏡搖了搖頭。他並不欲與對方多言。對于此時的他來說,盡管有無上修為,可喘一口氣,都顯得費力。
“你娘呢?”他又問了一次。
時秋跪在祠堂中,跪在神像的腳下。
時薇的尸首被平放在神台之上。
時秋這一輩子所有的眼淚,仿佛都在這一刻流盡了。
她痛苦地仰起頭來,凝視著神像石刻的面龐。
如若世上當真有神明……
身後由遠及近地響起了腳步聲。那是她的孩子回來了。時秋想起魔狼令人驚懼的模樣,慌忙回身,要去給時軼開門——
下一刻,卻徹徹底底地怔在了原地。
聞人鏡一手扶劍,立在門口。
他叫了一聲︰“……秋娘。”
時秋“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腳邊。
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聞人鏡抬眼。
他先是看到了神台,看見了神台上自己的石像,和石像腳下似是安靜睡著的女孩。
她的胸口上破開了一個大洞,和自己身上、此刻被修補好的步料遮住的那個,一模一樣。
那是她和別人的孩子。
衣角上傳來下墜的重量。她心中的神明垂下眼來,看著這個痛不欲生的女人。
“好。”聞人鏡說。
他彎下腰,將她扶了起來,卻又在她睜大了眼楮之際,一手點在她的眉心。
時秋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軟綿綿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聞人鏡抬頭,在祠堂的另一端看見了她的丈夫與她的另一個孩子。
那男人從未見過他,更不知道他是誰,只是滿面驚恐地看著他。因為他與那尊神像長得一模一樣。
每一日,他的妻子都會給神台擦灰,點上燭台,誠心祈禱。
他曾問過她那是誰。
她說,一個故人。
聞人鏡將昏倒過去的女人打橫抱起,走過去,交到男人面前。
“帶她去睡下。”他說,“四周我已下了禁制。”
男人只能點點頭,盡管他連禁制是什麼也不知道。
他一手托著時秋,一手牽著孩子,從祠堂的後門離開了。
聞人鏡轉過身來。
“她已經死了。”
時軼立在神台旁,對他說。他的一只手按在時薇的胸口,那里早就沒了半點生息。
聞人鏡淡淡道︰“無妨。”
他向神台走來。
時軼猛地提高了聲音︰“你想做什麼?!”
聞人鏡不語。
他放下手中長劍,一手伸向自己的胸口——
那麼輕描淡寫地一下,便將胸膛中那顆血淋淋的心抓了出來。
時軼不可理喻地看著他,腦海中幾乎一片空白。
“你瘋了?”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睜睜看著聞人鏡皺著眉頭,將那些連著自己身體的心脈,一根一根,生生扯斷。
而後,探手伸向女孩瘦小的身體。
他將那顆心放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聞人鏡扶著神台,輕輕地喘著氣。
好似這幾個凡人做起來都輕描淡寫的動作,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時軼︰“你——”
話還沒說出口,手已被人抓著,不容置疑地按在了時薇胸口。
靈力從聞人鏡的掌中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
“續著。”聞人鏡低聲道。
片刻後,他松開了手,轉身向祠堂外走去。
時軼的手一下便要拿開︰“你瘋了?你去哪里?”
“若是你現在松手,她便會徹底死去。”
時軼咬牙,不得不將手重新按在時薇身上,接替父親向其中源源不斷地灌注靈力。
可眼見著聞人鏡就要跨出祠堂,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喊出聲︰“聞人鏡!你給我站住!”
聞人鏡腳步微頓。
片刻後,他開了口,聲音平靜︰“我答應過她了。”
灰衣的身影沒入夜色,漸行漸遠。
到最後一刻,他也沒有再回頭。
約莫三個時辰後,時薇的面上終于有了血色。
時軼在她的胸口處試到了心跳。
她受了很重的傷,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時軼將她留在了神台上,轉身出了門。
再一次見到聞人鏡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他的尸首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扭曲著,身上纏著一條早已死去、僵化的蛇。
時軼有點想笑。
堂堂玄鑒真人,修真界中無出其右的第一人,竟然是被蛇咬死的。
真奇怪啊,他怎麼會這麼可笑地死去呢?
他怎麼會死呢?
聞人鏡是神,而不是人。神怎麼會被一條小蛇給咬死呢?
時軼的嘴角勾了起來。
顯然,這件事並不止他一個人覺得好笑。因為在他之前,已經有人先行發現了聞人鏡的尸首。
那群穿著白衣的人,此刻正圍在尸首旁邊,議論紛紛︰
“這當真是聞人師兄?不是吧,他怎麼會被一條蛇咬死?”
“應該是他,你們沒看到他胸口里是空的嗎?”
“奇怪,難道他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然後就死了?不是還信誓旦旦地說要修補什麼天道嗎?”
其余人听了,也都跟著大笑起來。
“當初還趾高氣揚地離開我們上善門,沒想到最後竟落得這麼個下場!”
“對啊,當初他走得那麼干脆!瞧不起誰呢,真是……”
時軼站在叢生的樹木背後,听著他們的對話。
白衣人又說了幾句什麼。忽然間,有人開口道︰“對了,你們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麼?”
“听說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肉身聚集了天地靈氣,會變得和天材地寶一樣珍貴。”那人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
“……真的假的?”
“還有這種事?”
“那聞人鏡,他不是已經到了渡劫後境了麼?…………”
時軼面上掛著僵硬的笑意,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木然地睜著眼楮,看著那些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然後有人抽出劍來。
一劍下去,便斬斷了尸首的左臂。
劍的主人猶豫片刻。眾目睽睽之下,他心一橫,將那團血肉湊到了嘴邊,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怎麼樣?”
“真的有用嗎?比天材地寶還管用?”
眾人期待地看著他。
那人嚼著口中的血肉,含混不清地低聲道︰“還行,好像真的有點用處,身上舒坦多了……我說你們,都吃幾口吧?要是爛了臭了,就可惜了不是。”
“說得也是……”
“……”
不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撲扇翅膀的聲音。
一只白鶴突然從天而降,落在了聞人鏡的尸首旁。
眾人一驚。
緊接著,女孩驚恐無比地尖叫聲響了起來。
白鶴不知何時化出了人身,跌跌撞撞地沖向聞人鏡殘缺不全的尸首。她捂著頭,面上是畢生難言的恐懼,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
“這是誰?”
“不好!她要跑了……”
“快給我追!!”
“……”
時軼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家中的了。
推開祠堂的大門,他發現母親已經醒了。時秋正守在時薇身旁,眉目之中滿是驚喜。
听到他回來的動靜,她看過來,眼中亮晶晶的︰“你回來了……時軼?”
“嗯。”
時軼反手關上祠堂大門。
眼中的光亮熄滅了一點。時秋似乎猶豫了一下。
“你爹……呢?”她道,“他沒有和你在一起?”
時軼點頭的時候,並沒有一瞬的猶豫。
他的語氣平靜到了一種近乎古怪的程度︰“他飛升了。”
時秋愕然︰“你說什麼?”
時軼想了想︰“他為立玄天柱,剖心而死,殺身成仁,立地飛升了。”
“這……當真?”時秋張大了嘴,隨即又以袖口掩住。
她眼中先是驚喜,緊接著,又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失落︰“那……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時軼點點頭。
時秋久久沒有開口。
她垂眼看著睡熟了的時薇,半晌,嘆了口氣︰“也算是了卻他一樁夙願。畢竟當年,到了最後,他也不願與我成婚……”
說起陳年舊事,時秋的眼中像是起了一層霧,朦朦朧朧的,神情有些茫然。
余下的話音最終淹沒在了她哄著女兒入睡的輕拍聲中。
“那,小軼。”過了很久,時秋最後問他,“若是你以後也飛升了,還能見著他麼?”
“興許吧。”
時軼從來不知道,自己說謊也能這麼自然。
時秋像是松了口氣似的︰“那便好。若是你日後見到他了,記得要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時軼想笑,可面上已經全然僵住了。他想說“那都是多少年後的事了”,又想說“都成了神仙,難道還有過不好一說”。
最後只是點了點頭,向她道︰“知道了。”
玄鑒此人。
以身為鏡,洞鑒百靈。
聞人鏡看清過這世間所有人,卻獨獨沒能看清自己。
聖人平生,光明偉正。不曾為人窺見的過往中,他只做過一件錯事。
他拋棄過一個女人,最後又因她而死。
時軼默然。
過了一會,他看向在祠堂中忙前忙後,又開始清掃神台上塵土的女人︰“娘。”
“怎麼了?”
“我出去守著,看外面還有沒有危險。”時軼面不改色地撒著謊,“你注意照看著妹妹。她傷得很重,這幾日人不能離身。”
“好,好。”時秋忙不迭地應著。
時軼說完之後,朝她笑了笑,轉身離去。這令時秋有些受寵若驚。畢竟在她的記憶中,對方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愛笑的人。
自他長大、懂事以後,她已經有許多年沒見他笑過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時軼將無極抽了出來,提在了手中。
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些修士,即便隔的很遠,即便只是背影,他也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記得一清二楚。
對方自然也很快地發現了他。隊伍最後的人回過身來,警惕道︰“誰?”
發現來人竟然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對方稍稍放松了一些,目光狐疑地從他的臉上移到了他提著劍的手上。
“你是何人?”那人道,“報上名來。”
“師弟。”那人旁邊的人也跟著轉過頭來,“你覺不覺得,這個小孩長得有點像——”
時軼沒有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這些修士殺起來,比殺死一只魔狼要簡單太多了。輕輕松松兩劍,面前的兩人就已經沒了生息,倒在了自己眼前。
四周似乎傳來了驚叫聲,數道劍風倏然而至,卻都被他盡數擋下。
魔念在這一刻,于他心底生根發芽、肆意生長。時軼平生第一回 知道,殺人竟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救命!救命!!”
“啊!!”
“殺了他!殺了他!!”
劍上的血越來越多,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太興奮了。無極的劍身與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跟著震顫起來。輕巧的劍身漸漸變得沉重,定楮看去,能看見有一團半透明的東西包裹在劍身之上,又被它一點一點蠶食。
無極凶性被激發,竟然開始生吞起那些被它殺死的人的魂魄來。
“殺了他!快殺了他!!”
“他一定知道了!……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里!!”
四周的一切聲音都在離他遠去。空曠的野外景象旋轉變換,血紅扭曲的高牆映入他的眼中。虛幻與現實交疊,四周人的面龐由熟悉變得陌生,又由陌生變得熟悉。每一個人仿佛都認得,可到了最後,他連自己是誰,好像都不記得了。
心中一片死寂。
唯余下殺意凜然。
……
謝長亭趕回地宮時,看到的第一具尸首就是洪盛。
這位明月山的宗主,渴求了一輩子的飛升。為了得道大成,不惜依附于上善門多年,不惜于九重血眼中殺死那麼多人。
如今,他卻躺在地上,雙目圓睜,像一個凡人一般死去。
死不瞑目。
洪盛的胸口處破開了一個大洞,鮮血汨汨從中流出,一直流到地上,匯入血潭之中。
九重血眼,並未就此消弭。
極目望去,四周零零散散,躺著的尸首有上百具之多。每個人的胸口處,都是一個空蕩蕩的大洞。
余下的部分,皆沒入了血眼深處。
謝長亭深吸一口氣。他想也沒想,便要向深處走去。
“謝長亭!!”
有人在背後叫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去,在血眼以外的地界里,看到了蕭如珩。
蕭如珩斷了一只右手。他的身旁是滿面愁容的謝誅寰。神醫手中捧著他那只斷肢,正在他身旁比劃著,試圖給他接回去。
“別過去。”蕭如珩向著他,厲聲道。
謝長亭︰“到底出什麼事了?”
蕭如珩緩慢地搖了搖頭︰“他瘋了……你別過去。他已經誰也認不出了。方才我試圖阻攔他,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是洪盛起的頭。方才他出來之後,看到時軼倒在地上,可能是以為他是……他就提著劍過去,想要殺他。沒想到……”
謝長亭默然。
片刻後,他轉過身,向著血眼深處走去。
“謝長亭!!”
一切呼喚都隨著九重血眼的深入,被他拋在了腦後。
越往深處走去,謝長亭越能看見更多的尸首。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積著,仿佛在昭示屠戮者的殘酷無情。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在一片血紅間,看到了一點白色。
時九受傷了。她此刻已經很難維持人形,雙手已經變作了羽翼的形態,一身潔白的羽毛已經盡數為鮮血染紅。
即便如此,她依舊用這雙羽翼,死死地抱著一個人的腿。
謝長亭終于看清了,此刻立在九重血眼中間的人。
時軼束好的長發盡數散落,凌亂地披在身後。烏黑的長發下,是一雙血紅的眼楮。
他面上沾著血,無極靜靜地垂在身側,劍上是一團糾纏不清的半透明生魂,胸口處則是一起一伏。
而整片九重血眼,此刻也在隨著對方胸口起伏的節奏微微顫動。
一呼,一吸。
它正順從于自己新的主人。
“師父……”時九哀求地抬起頭來。
可接著,便被那人極不耐煩地,從自己身上一腳踢開了。
下一瞬,纏繞著魂魄的長劍已橫在了她的頸前。
時九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令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許久,慢慢地合上了眼。
可到了最後,她迎來的卻並非是頸間的痛楚,而是“當”的一聲。
劍身交錯。
時九睜開眼來,看見了一把青綠色的斷劍。
謝長亭一劍擋開了無極的攻勢。
他與時九對視著。
時九張了張口,似乎想對他說些什麼。
可話還未出口,眼淚先落了下來。
時軼感覺到,自己的劍被人擋開了。
他沉浸在過往之中。虛實交織間,從那些影影幢幢的人形里,走出了一道身影來。
時軼抬眼。
他發現,他連自己到底是誰都忘記了,卻還記得眼前的這個人。
有血正從他的劍身上緩緩淌下。四周皆是他屠戮的修士尸首。他想剖開他們的心看看,看看聞人鏡的那一顆,是不是藏在了他們誰的身體中。
對上面前人的視線,時軼其實有許多話想問。這會,他才終于想起了時薇口中所問的人到底是誰。他有點高興,想說“你到哪里去了,怎麼才回來”,又有些憤怒,要質問他“為什麼不來陪著我,害得我落到這般境地里”。
可到了最後,只是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時軼對著他笑了。
“謝長亭。”他叫了對方的名字,語氣輕柔地問道。
“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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