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冬至。”
時軼將三四個包裝普通的紙袋子放在了桌上。
謝長亭原本在端詳若水的斷口處, 聞言道︰“冬至怎麼了?”
凡人的二十四節氣在修真界並不太適用。一來不用看著老天的臉色吃飯,二來,比起節氣,天象機緣更加重要。
“冬至要吃浮元子啊。”時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謝長亭︰“……?”
這位當闢谷不知多少年了, 仍脫出不了五谷之間。他自是堅決不肯陪對方一起吃的︰“你吃吧, 我不吃。”
時軼眨了眨眼。
“可我想吃你做的。”
“?”
“長亭, ”時軼的神情忽然嚴肅起來,“我是不是救過你的性命?”
謝長亭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個︰“是。”
“還是兩次?”
“……怎麼?”
“都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時軼大言不慚道, “我就不求你以身相許了, 你替我包幾個浮元子唄。”
“……”謝長亭深吸一口氣,“我記得你也救過蕭宗主性命。怎麼不見你叫他以身相許?”
時軼︰“…………”
時軼︰“不了吧。”
謝長亭最後還是拗不過他, 畢竟他只要一時不答應, 對方就會托著腮坐在自己身旁,眼巴巴地看著他,只得認命地將那三四個紙袋子拆開。
里面赫然是香噴噴的面團與芝麻餡料。
時軼在一旁沒事人似的補充道︰“想吃你包的。”
謝長亭︰“……這是你買的?”
“是啊,從市集上買來的。”
雖說如今妖魔橫行,但人畢竟要過日子。冬至來了,市集仍是熱鬧非凡。
謝長亭無言地注視著軟綿綿的面團, 半晌, 伸出手來,戳了一下。
“你從哪里來的錢?”
時軼略略思忖︰“反正不是搶來的。”
對上謝長亭懷疑的眼神, 只好說︰“從知院的府庫中拿來的唄。”
“?”
“你知道麼,他們凡人不論做什麼, 都講究一個孝字。百善孝為先, 我這麼做, 也算是替他們盡了一片孝心。”時軼說得頭頭是道。
當然, 那個被孝敬的人很明顯是他自己。
謝長亭徹底無言以對。
時軼一面說,一面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一個小鼎來。看來這就是他今日打算來煮浮元子的器皿。
謝長亭一眼就認出,這是一個藥鼎。
鼎身上還刻著懸濟宗的字樣。
想來,多半也是懸濟宗主馮文聖“孝敬”他的。
“……”
此人今日到底是抽什麼風了。
半個時辰之後。
時軼對著鍋中已經徹底煮開成芝麻糊湯和面坨的浮元子產生了沉思。
他忍笑忍得很艱辛︰“謝長亭。”
謝長亭抱著劍,面無表情地立在窗子旁︰“…………是你自己要吃的。”
“你這般努力修行,該不會是為了從今往後都不必做飯吧?”
“……”
“怎麼辦啊,長亭。”時軼撐著頭,坐在桌旁,以一種分外擔憂的眼神望著他,“這樣的話,你日後只能找一個非常會做飯的人結為道侶了,讓他天天做飯給你吃。”
謝長亭頭痛。
他已經不想去解釋自己已經闢谷多年這件事了。
“可是,你知道麼,這天下就有這般巧的一件事。”
謝長亭努力不去看他。
他已經可以猜到對方的下一句話是什麼了。
果不其然。
時軼以一種似乎想要極力壓制住炫耀、但最後不太成功的口吻道︰“你眼前就坐了這樣的一個人。”
謝長亭的動作只停頓了片刻,就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窗子,一躍而下,驚了樓下正忙活的店小二一大跳。
身後隱約傳來了一點笑聲。
“……”
當真是一日也受不了了。
冬至這天,仙盟上下格外的不太平。
事實上,整個修真界都震動不已。不過仙盟並不太在乎其他門派的事。
因為他們的盟主不見了。
司徒若領著一眾弟子,躲在樹後面偷听他們盟主的舅舅和前任盟主的談話。
一群小崽子躲得很蹩腳,有兩個連頭都露在外面。
但謝誅寰已經無暇他顧︰“……他就這麼把意識不清的懷嘉帶走了。他娘的,這個死混球,仗著自己修為高,老子追不上他——我說蕭宗主,你給點反應啊?你不急麼?你平日里不是很擔心懷嘉嗎?”
他對面的蕭如珩臉色倒沉不沉的。
與其說是驚恐或是憂慮,倒不如說是一種“這一日到底還是來了”的神情。
思忖良久,他開口道︰“我大概知道他們二人眼下在哪里。”
“你知道?”謝誅寰一下瞪大了眼楮,“那你不早說?”
蕭如珩沒有接話。
謝誅寰氣沖沖地轉身走了兩步,一回頭,對方還停在原地不動︰“不是,蕭宗主,你還愣著干什麼?快走啊!”
“抱歉,神醫。”蕭如珩沉聲道,“恕蕭某不能帶你一同前去。”
謝誅寰一下就炸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圍著蕭如珩,來來回回走著︰“蕭宗主,我記得你和那個混球從前就認識了吧。你是怕他還是怎的,啊?是,他這個人是古怪得不行,連從哪鑽出來的都不知道,被九重雷劫劈了都還陰魂不散的——鬼知道他現在是人是鬼還是魔呢!”
謝誅寰停下腳步,喘了口氣。
他繼續道︰“他是修為比我高,你要說我見了他,心里沒有一點害怕,那也是假的。可懷嘉是我唯一在世的親人了啊,蕭宗主!我就只剩他這一個了!你懂麼?你根本不懂!!”
喪親之慟,徹及肺腑。
但蕭如珩只是閉了閉眼。
他的聲音很輕︰“神醫,恕蕭某不能。”
謝誅寰愕然地看著他。
不是說流雲宗主蕭如珩素來行俠仗義嗎,這會怎麼突然就蔫巴了?
許久,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氣得轉身大踏步走了,把樹後的那群小崽子也嚇得作鳥獸散、落荒而逃。
冬至的這一天,修真界中各大宗主都接到了一封奇怪的請柬。
請柬以見微真人的名義,請他們三日後相聚論劍。
信尾還有真人親印,真偽倒不用懷疑,但有兩件事顯得奇怪又刻意。
其一,是相聚地點,乃是見微真人當年渡劫之處,為一處早已傾塌的地宮。怎麼看,也不是個適合論劍的地方。
其二,請柬最末尾處寫道︰此事須保密。
論劍一事,又有什麼值得保密的?
可見微真人的親印擺在那里,對方又是修真界中說一不二的第一人,各位宗主無論如何,也不敢拂了對方的這個面子。
蕭如珩自然也收到了這樣的一封請柬。
但與別人不同的是,他同時還收到了另一封信。
兩封信是一同送來的。信上是時軼的字跡,寫了京中一間客棧的位置。
因而,寄請柬的人究竟是誰,于他而言昭然若揭。
“所以這些請柬,都是你寄出去的?”
月色下,客棧外。
面對著蕭如珩的質問,時軼搖搖晃晃地坐在闌干上,並沒有急著回答對方的問題。
蕭如珩來得很匆忙,早先那副在謝誅寰面前鎮定的模樣已經全然不見了︰“長亭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時軼這才悠悠道︰“睡下了。”
“睡……下……?”蕭如珩愣了,琢磨著這兩個字的意味。
要知道,修為如他們者,早就不再像凡人那般,需要以睡眠來緩解脆弱身軀的疲憊。這種狀態于他們而言,是有些古怪的。
他幾乎是向對方怒目而視︰“你對他做什麼了?!”
“蕭宗主,”時軼學著謝長亭的口吻叫他,“倒也不必將我想的這般不堪——長亭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累?”
“如若真說有什麼事,卻也與我毫無關系。”
時軼淡淡地說,仰頭看著傾灑而下的月光︰“他年之因,今日之果。蕭如珩,當初你警告他遠離我的時候,又何曾想過,其實他最該遠離的人反倒是你呢?”
他目光微微一轉,睨著對方,以一種毫不在乎又殘酷無比的語氣道︰“你這麼在乎他,難道不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欠他一條命麼?”
蕭如珩的臉色驟然變了,變得煞白無比。
時軼但笑不語。
他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來,丟在蕭如珩手中。
蕭如珩定楮一看,很明顯地被嚇了一跳︰“這……這不是見微真人的……”
“擲火流鈴。”時軼道,“很熟悉吧,他當年也用這東西抓過你。”
蕭如珩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開口說話。
手觸到鈴鐺的一瞬間,畫面在他眼前閃回。謝珠玉那張被火毀去的面容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一瞬間,他的神情變得無比痛苦,踉蹌幾步,後背撞在石柱上,渾身脫了力般,慢慢地、慢慢地跪坐在地。
“這麼多年了,你是當真不知她的孩子還活在世上,還是裝作不知、只是當他死在那場大火中呢?見到長亭第一面,你不覺得他們長得很像麼?”
時軼向他走來,彎腰,撿起從他的手中無力落下的鈴鐺。
“論逃避,蕭宗主,在這件事上你還沒有資格說別人。說起來,你還不如長亭的那個假舅舅呢——人家雖是凡人出身,資質不算上等,卻向來敢愛敢恨,前幾日,還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呢。”
他的話音微妙地一頓。
“——你該不會當真以為,你姐姐是濫殺人族,才最終伏誅于劍下的吧。”
“蕭宗主,我該叫你蕭宗主麼?”時軼在他對面蹲下,語氣含笑,“還是應當叫你誅珩少主呢?”
蕭如珩跪倒在地,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雙手發抖。
珠玉赤紅色的眼楮在記憶中凝視著他。
百年前,青丘。青丘之主將最小的孩子召來身前。
“什麼意思?要取我的妖骨?!”
年僅十六的誅珩大驚失色。
青丘之主語氣沉頓︰“誅珩。”
“我不要!我不要!!”誅珩大叫起來,“取了妖骨,你們還讓我怎麼當狐狸了!!我不要!”
他拖著尾巴,從父親的洞口里鑽出來,化了原身,順著嶙峋的山石躍下,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青丘之主揉了揉眉心。
“父親,還是我來吧。”
他身後的紅發少女低聲道。
“不行!”青丘之主厲聲說,“你取了自己妖骨,未來誰還能鎮住青丘?那混小子,小小年紀,不務正業,日日流連煙花之地,縱情聲色,哪里還有半點少主的模樣?!能用他的骨頭修補五行,是他的福分!這沒出息的東西,這輩子也就這點用了!”
……
听聞那修真界中令人聞風喪膽的玄鑒真人要來取自己妖骨了,誅珩收拾收拾,連夜逃出了青丘。
他在凡間尋了一個去處,收斂自己的妖氣,慌里慌張地就這麼躲起來了。
听說那個玄鑒真人,從前還砍過一條姐姐的尾巴。
姐姐好歹也有五條尾巴。
可要是見了自己,不得把他所有尾巴全砍了?他可一共只有兩條尾巴啊!
若是再抽了妖骨,那可真就一條都不剩了!
可如果被人找到了怎麼辦?
誅珩心中一片亂麻。他不敢面對現實,只好安慰自己說,如果這根妖骨真有那麼要緊,實在不行,等他們再找來就是了。
……
可等到最後,等來的卻只有那一場浩蕩天劫。
誅珩最後回到青丘的時候,青丘已經成了一片死地。
他渾身顫抖,看昔日一草一木盡數枯萎,山石傾塌,靈氣枯竭。
父親的尸首就躺在床上。
那張白發蒼蒼的眼楮似有不甘,空洞地瞪視著上方。
誅珩跪在他的腳邊,抓住他的手,摸到那些歲月流下的皺褶痕跡,淚流滿面。
……
離開青丘後,誅珩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蕭如珩。他在路邊遇到了一個將死之人,對方名叫蕭如珩,是凡間一個名為流雲宗的宗門中的外門弟子。
他眼睜睜看著這個人為了保護同門兄弟,被一頭法力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怪妖吞入腹中。
誅珩殺了怪妖,從它的腹中剖出了那人的尸首。
他尋了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埋葬了這位忠義的修士。
而後,變換成了對方的模樣,拿上了對方的令牌,回到了流雲宗中。
“蕭如珩”的生活並沒有發生變化。他的師兄弟驚嘆于他從怪妖口中死里逃生,他也只是笑笑。流雲宗中那個行俠仗義的小修士仍舊活著,從一個小小的外門弟子,一路變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修士。
蕭如珩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在外,人們提起他,總說他是這修真界中最為行俠仗義之人。
這樣的話听多了,蕭如珩也幾乎忘了,那樣一段他從來不願提起的過往。
青丘里的人都死了,父親死了,兄弟死了。
至于替他抽了妖骨,如今下落不明的姐姐,興許也是死了吧。
沒有人再記得從前發生過什麼。
蕭如珩抽掉自己的妖骨,做了一個平凡的修士。他不能再忍受它在自己的身體中存在一天。
那早就不是一段妖骨了,而是是一把鈍刀,一枚銳刺,經年累月地折磨他的每一寸皮肉。
他小心地收斂自己的天分,刻苦修行。大妖的壽命很長,比人族要長許多,每一日,他都依照著凡人蕭如珩的年紀,修改自己的面容,不露一絲端倪。
……
脫掉妖骨後,蕭如珩只曾經一次被人發現過身份。
擲火流鈴——他平生第一次知道,這世上竟然有這般詭異的東西,遇妖必響。
哪怕對方已經沒了妖骨,也能被其尋到蹤跡。
那時,蕭如珩已是流雲宗中的長老。這個他苦心經營了多年的身份,決不能就這麼付諸一炬。
蕭如珩再度變換了自己的容貌。他們狐狸想要改換自己的容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畢竟從前,他們就靠著這等幻術騙人。
未曾想,他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
一路逃至龍虎山,蕭如珩被一劍釘住,狼狽倒地。
到這時,他才知道,追殺他的人乃是上善門的長老之一,見微真人趙著。
蕭如珩伏在地上,艱難地喘息。如今他要死了,卻不願意以“蕭如珩”的這個身份死去。
“蕭如珩”是干淨的,“誅珩”是骯髒的。他的手上沾著父親和姐姐的血。
那把冷冰冰的玉劍向他劈來,蕭如珩閉上了眼楮。
再度睜開時,上善門中兩人已經沒了蹤跡。
蕭如珩抬起頭來。站在他面前的是個陌生的青年人,穿一身招搖的紅衣,手里抱著一把劍。
“起來吧。”那人對他說,像是怕他沒弄清楚眼前的情況一般,又提醒道,“我救了你。”
蕭如珩剛想說“多謝”。
那人卻又道︰“誅珩少主。”
蕭如珩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結成冰。
那人似乎是看見了他神情的變化,不由得大笑起來︰“你放心,我對你從前做過什麼沒興趣,也懶得去揭穿你的身份!想來你這些年,兢兢業業假扮一個修士,也不怎麼容易。”
蕭如珩牙都快要咬碎。他低聲道︰“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這位……俠士,你想要什麼?”
“俠士?時某可擔待不起。”那人譏誚地說,“先說好,我救你自有我的目的,不是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別再給我戴高帽了。”
……
不知過了多久,蕭如珩慢慢從臂彎之間抬起頭來。
時軼已經從他的面前站了起來,正悠哉悠哉地扯一棵枯樹上的葉子,在等他回過神來。
蕭如珩合眼。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他嘶啞地說,“……我會給你的。”
時軼卻說︰“這可不是你給我。是你欠謝長亭的。”
蕭如珩無力地說︰“你寄那些請柬,到底是想做什麼?那些都是你偽造的吧,你從哪兒找來的見微真人親印?”
“不是我偽造的。”時軼說,“是趙識君。”
蕭如珩︰“趙識君?”
時軼露出一個玩味的神情來︰“不過,那些請柬是不是他偽造的,倒也說不好。”
他終于將那一片葉子扯得粉碎︰“我走了。蕭如珩,你好自為之。”
時軼走出幾步,便要回到客棧之中,卻忽然被身後的人叫住了。
蕭如珩終于找回了一點力氣。他勉強站了起來︰“那個鈴鐺,是趙識君給你們的。”
時軼︰“謝神醫告訴你的?你怎麼不帶他一起來呢。”
蕭如珩緊緊盯著他的背影,咬著牙說︰“但是是你——是你在上面附著了一段回溯記憶的法術,使得觸踫鈴鐺的人能夠回想起與它有關的一切。”
“——你就非要在這種時候,令長亭這般懷疑起自我麼?”
時軼的動作似乎停頓了一下。
他不置可否,頭也沒回,遛著身後那幾道若有若無的劍影,慢慢地走回到客棧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這一章補昨天的更新,今天的另說
感謝支持,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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