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亭醒來之後, 很長一段時間,都出現了某種幻覺。
夢中的鈴聲仿佛依然回蕩在他的耳畔。
他像是睡了長長的一覺,醒來之後,睡眼惺忪, 渾身都懶懶的, 沒什麼力氣。
謝長亭認出自己所住的是京中最好的一家客棧。雖說他此刻並不應該在這個地方, 但他心中很空,也沒什麼力氣去深究自己到底為何會在這里。
他垂下眼,注視著自己頭上披散下來的銀白色長發。
不知睡了多久, 看起來亂蓬蓬的。
謝長亭翻身下床。
他赤足踩在木制的地板上, 卻半分也不覺得冷,最後停在了床頭那邊的櫃子前。
櫃頂上擺著一面鏡子。
謝長亭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從前他不太喜歡自己這副一看就不是人族的模樣, 因而哪怕一個人時, 也總將耳朵尾巴藏得嚴嚴實實。
可如今瞧著,只覺得親切。
他發現自己和母親長得很像,尤其是眼楮,連眼尾上揚的弧度都一模一樣。只不過母親的眼楮應當是赤紅色的——與那日天牢中,她所放出的滔天烈焰的顏色一樣。
時軼推門進來的時候,謝長亭正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他一愣, 不動聲色地關上門︰“你醒了。”
謝長亭輕輕地“嗯”了一聲, 伸手拿過櫃頂的鏡子,翻到了背面。
果不其然, 又是那副熟悉的銅制雕花,衣袂飄飄的修士與就地伏法的大妖。大妖的身後, 滔天烈火逐漸熄滅, 沿途百姓無不跪謝, 謝仙人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見微真人斬妖。
房間的窗子敞著, 冬夜的冷風吹得謝長亭指尖發冷。
他凝視著雕花上看不清容貌、身形已被斬作兩段的尸首。
許久,謝長亭開口道︰“我睡了多久?”
“三日而已。”
時軼走過去,將窗子關上了,途中小心地繞開了對方拖在身後的長尾。對方原身顯形時,尾巴幾乎快要將落腳的地方鋪滿了。燭火映亮的那一小片空間里,能清晰地看見,滿屋子都是飄飛的狐狸毛。
……難怪妖族都不喜歡以原身示人。他忍不住想。
“喝水麼?”時軼又問。
謝長亭放下了手中的銅鏡,回身接過他遞來的茶盞。不冷不燙的茶水落了肚,他好像隱約從中找回了一點自己還“活著”的實在感。
喝完了,他將茶盞遞回給對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我再睡一會。”
謝長亭才躺會床上沒一會,身邊就傳來了一陣 的聲音。
他睜眼一看︰時軼不知什麼時候也爬上了床,此時正側身躺在他身旁,支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謝長亭︰“……”
謝長亭︰“你非要睡在這里麼?”
“我不睡啊。”時軼的神情很無辜,“我就想看看你。”
“……”
“你睡覺的時候,不會壓到耳朵嗎?”
時軼剛問出口,就發現對方的耳朵不自覺地順著自己的話意抖了兩下。
他一時間有些想笑。
但緊接著,就又笑不出來了︰
“若是你非要說這個,”謝長亭面無表情道,“你踩到我的尾巴了。”
“……”時軼連忙將腿抬起來一點。
一道雪白的幻影“刷”地從他的腿下晃過,收回到了謝長亭身後。
時軼頗為不解︰“……影子也會被壓著?”
“不是影子,只是還未完全成型而已,所以瞧起來若虛若實。”
謝長亭說話的時候,愈發感覺自己沒有氣力,心中像是被抽空了,干巴巴的。
時軼像是听出了他言語中的疲憊。
好一會,兩人都沒有說話。
“睡吧。”半晌,時軼忽然道。
他伸出一只手來,蓋在對方雙眼上。
被蓋住了眼楮的謝長亭似乎眨了眨眼。時軼能感到對方的眼睫輕輕在自己手心劃過。
謝長亭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像狐狸。他與他那母親一樣,雖說都生著一雙眼尾微微翹起的漂亮眼楮,但卻沒有半分狐族眉目傳情、媚眼如絲的感覺。
青丘少公主誅玉——時軼第一次听到這個名字時,是從父親的口中。
後來他也見到了這位願意為了修補天道、重整五行,而給出自己妖骨的少女。
她穿一身白衣,與修真界諸位大能站在一處,形容端莊,眉目間透著一點難以接近的聖潔之感。
一頭火紅的發垂在身後,卻宛如高山上經年不化的凍雪。
她為人族獻出妖骨,又因人族而死。
高山上的那一捧雪化了。
化作一攤血跡斑斑,再無人記得。
時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指尖遞出一道劍影,吹滅了燭火。
手心下,那雙眼楮似乎是閉上了。
時軼忍不住想,如若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世上只有他們二人,再不受其他人打擾。
沒有紛爭,沒有殺戮,沒有血流成河。
時軼其實不在乎這些。這世上誰死誰活,都與他並無干系。從小父親便說他無情,就連生養他的母親也曾偷偷畏懼過他,他都不在乎,以至于後來,活成了修真界中人人喊打的恃惡行凶之人。
可謝長亭在乎。
他似乎是遺傳了母親骨子里的那份柔情,從來放不下世間蒼生。
謝長亭的呼吸雖平緩,卻比往日里要稍稍快上一些,似乎並未真正睡去。
過了不知多久,他合著眼,在黑暗中道︰“我夢到了一些事。”
時軼很配合︰“夢到什麼了?”
謝長亭張了張口。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與其說是夢境,倒不如說是一段塵封的記憶。在他的手觸踫到擲火流鈴的一瞬間,封印驟然解開,一切過往都撲面而來。
可是……
“我怎麼會忘了。”謝長亭喃喃地問,“我怎麼會忘了呢?”
時軼的手從他的面上移開了。銀白色的發絲從他的指間流過,他輕輕摸了摸對方的頭,手背踫到了柔軟的狐耳。
他一點都不擅長哄別人。從前時九哭了,他就在一旁站著,要麼去把惹哭她的人揍一頓,下手重者,連金丹都被他剖去。
要麼索性等在一旁,等上一會,她慢慢地就不哭了。
在時軼的記憶中,自己這漫長的一生中,似乎也沒怎麼掉過眼淚。
當然,大部分時間里,他都是打哭別人的那一個。
因而此刻,他這點微不足道的安慰幾乎稱得上是笨拙,動作里又透著一絲小心翼翼。
時軼不由得感慨起來,有時候……也許……自己追不上別人,可能也有原因的。
不過這種反省的心緒只持續了一刻鐘不到。因為很快,謝長亭就枕著他的手睡著了。
這一回,呼吸聲徹底慢了下來。
他睡得很沉,很安心,不再懷揣著先前種種的惴惴不安。
謝長亭再度醒來時,外面仍是一片漆黑。
自己身旁是空的。剛才非要擠在自己身旁睡、和他那九條尾巴擠在一起的時軼不知道去哪里了。
謝長亭坐了起來。他打起精神,終于將那些太過礙事的屬于妖族的外形收了回去。
無極就掛在床頭不遠的地方。他穿了鞋,起身下床,將長劍抓在了手中。
若水的斷劍自從被他從無名境中取回後,他便一直將其帶在身上,只是遲遲未能找到斷劍重鑄的方法。
一把與主人心意相通、靈氣自成的本命劍,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重新鑄好的。
就好比要復生一個早已死去的人一樣。
無極剛握在手中沒多久,連劍柄都沒捂熱,謝長亭便敏銳地听到,窗外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嘶吼聲。
……又是那妖魔!
他整個人還未完全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心一步而動。謝長亭推開窗子,縱身一躍。
下墜中,余光瞥見街上正游蕩著數道黑影。除此之外,地上還蜷縮著一個明顯是凡人的身形,而那人的上方,妖魔已亮出利爪,正要向著她的頭上抓去——
“刷”。
無極劍光一閃,妖魔頭顱已應聲落地。
謝長亭動作輕巧,避開了那些自斷口處噴涌而出的粘稠魔血。
然而那個蜷縮在地的人來不及躲避,被噴了一頭一臉都是。
那是個作農婦打扮的女人。好一會,她似乎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逃出生天。
她捂著胸口,連大口喘氣都不敢。
因為只要稍一張口,那些髒東西就會順著她的面上,流進她的嘴里。
農婦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她連看也不敢看面前救了她性命的人一眼,顫顫巍巍地向謝長亭一彎腰,接著便轉身忙不迭地跑走了。
謝長亭垂下目光。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夢境的內容來︰
……帶著一個不人不妖的小東西,在人界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你這般維護他們,他們可曾回報你一二?……
蛇妖巨大的身軀從夢境中游了出來,變作一道盤踞在他心底的陰影,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妖魔成群行動,一只同伴死後,另外幾只很快就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說是魔,它們似乎又與普通的魔不一樣,並不俱備判斷形勢的能力。它們全然沒有發覺,方才殺死自己同伴的人,也能輕而易舉地殺死他們。
黑影心中只剩下無盡的廝殺。但凡見到活人,便要撲就上去,啖盡對方血肉。
魔的來歷有許多,有的是魔族後裔、天生魔脈,有的則是囿于執念、墮落成魔。
一般而言,魔都是極聰明的。譬如百年前便已絕跡的三頭魔狼,心思縝密,並不下于人族。
這等心性全失、只剩屠殺之念的魔,則大多是後者演化所來。執念愈深,魔念愈重。當一切的一切堆積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程度時,神智便會頃刻間崩塌,將其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這世上又怎會同時出現如此之多、心智全失的魔呢?
除卻一切可能,答案便只剩下了一個︰
它們其實是被人為地造出來的。
謝長亭沉默地立在原地。巨蛇的嘶嘶吐信聲響在他的耳畔。
……這般維護……可曾回報一二?……
三道黑影齊齊攻來,持著劍的那只手卻垂了下去。
從來堅定的道心,為日月,為蒼生。
如今分崩離析、搖搖欲墜。
“我不明白……”他幾乎是痛苦地對自己說,“我不明白。”
三道柔軟劍影閃過,三顆頭顱齊刷刷地滾落在地。
時軼從闌桿上躍至他的身前,手繞過他的腰間,將他攔腰抱起。
謝長亭雙腳離地,堪堪避過了那些滿地泥濘的血污。
“這世上又有誰,能說自己事事都想得明白的呢?”時軼的聲音響在他耳畔。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是在嘲弄著什麼︰“不說從前,但說當下——有時候,我連自己究竟是對是錯,都已經想不明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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