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這是貼了張什麼出來……”
“快看看快看看, 緝拿令,听說賞黃金千兩呢!”
“什麼?千兩!”
“難不成,是刺客?听說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失蹤了, 禁衛軍搜城搜了整整一天一夜呢!”
“不, 這布告上說, 這兩人是……此番京中妖魔霍亂的幕後黑手!”
“啊?!”
此言一出,城門前聚攏的人群登時作鳥獸散了。
他們都是來湊熱鬧的百姓,可惹不起那些神通廣大的仙人。
布告午時便被官兵貼滿了整個京城, 前來圍觀的人來了一茬又一茬, 可始終無人敢去揭那兩張布告。
就這麼一直到了傍晚。
宵禁的時間快到了,手中握著長槍的官兵又紛紛上街, 驅趕起還在街上逗留的人群。
匆忙中, 有人從衣袋里滑落了幾枚銅錢。
小乞丐眼疾手快,立刻撲了上去,趁著混亂將那幾枚銅錢撿起。
像是生怕失主找來,他緊緊將銅錢藏在懷中,一路小跑,最後躲在了城門附近的一個角落里。
這里便是他今晚的安頓之所。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窩下, 數了數方才自己撿到的銅錢。一共三枚。
官兵仍在不遠處的大街上, 吆喝著趕人。再過不到一刻鐘,就到了宵禁的時間。
宵禁來了, 妖魔自然也就現身了。
小乞丐很害怕。他曾親眼見過那些妖魔橫行街頭、生吞人魂魄的模樣。那些巨大的黑影一張開嘴,仿佛就能將他一整個人吞下去。有時, 哪怕是藏在屋中的人, 也會憑空消失, 或是變成一副行尸走肉的軀殼。
這些還是有家可歸的人。
而他……根本無家可歸。
興許哪一夜過去, 就再也不會醒來。
可是他還不想死。小乞丐又數了一遍銅錢,充滿恐懼地想著。再過幾日,就是他八歲的生日了。
忽然間。
“——這上面畫的是什麼?”
一道人聲猝不及防地打斷了小乞丐的思緒。
小乞丐嚇了一跳,手一抖,銅錢就從他的指縫中叮叮當當落了滿地都是。
他雙手發抖,慌忙去撿銅錢,可手指怎麼都不听使喚——
方才那道響起的男聲,分明就在他的頭頂。
可剛剛,他藏在這里時,明明確認過了,附近沒有官兵,也沒有其他任何人。
這個說話的人仿佛是從天而降一般,忽然之間,就出現在了他的身旁。
“這是宮里張貼出來的布告。”另一道男聲響起,“上面畫的是朝廷中近日里通緝的犯人。”
兩、兩個人……
小乞丐鼓足了畢生的勇氣,哆哆嗦嗦地抬起頭來。
他先是看到了一紅一白兩道衣角,緊接著,是一把威嚴無比、光是看著就令他膽寒的佩劍。視線移到了最上方,他看見了那穿紅衣的、少年模樣的人的臉。而對方正一臉好奇地打量著自己頭頂上的什麼。
不知為何,小乞丐覺得面前這人,有點面熟。
下一刻,他就听對方懶懶地開口道︰“誰這麼慘啊,被通緝黃金千兩,讓我看看,‘此人為禍人間,召來妖魔,近日于京中作祟,名為時軼’——等一等,這不是我嗎?”
小乞丐傻眼了。
一瞬間,他像是已經不會動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從通緝榜上走下來的“妖魔”,一把將布告揭了下來,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看了好半天,朝身旁的人蹦出來一句︰“這是我?”
“是你。”
“那……旁邊這個人是你?”
“大約吧。”
小乞丐感覺自己有些呼吸困難。
他想,興許自己上輩子犯下過什麼罪孽,才會教自己今日,正正巧巧踫上過這兩個殺人魔頭。
然而此時此刻,對方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他身上。
又是“撕拉”一聲,兩張布告都被揭了下來,飄落在小乞丐的腳邊。
那名叫時軼的魔頭一邊撕布告,一邊評價道︰“這畫的什麼東西?丑死了。”
“這是宮廷畫師親筆。緝拿令,傳神即可。”
“謝長亭,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心里,我就長成這副模樣?”
“……不是。”
“難怪你都不愛多看我一眼。”魔頭時軼懨懨道,“原來是覺得我長得丑。”
“……”
小乞丐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兩名魔頭似乎是吵起來了。他心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若是趁現在,逃走……
小乞丐拼盡全身力氣,沿著牆根,雙手緊握成拳,一點一點地挪動著。
那兩名魔頭還在爭吵︰“時軼,你揭了這兩張布告也沒用。既然是通緝令,想必現在已經貼的滿城都是了。你看,那邊還有兩張。”
魔頭時軼似乎是“哼”了一聲︰“那不正合我意嗎?”
盡管已經害怕到了極點,但瀕死之際爆發出的求生欲望,仍然令小乞丐以畢生最快地速度挪到了轉角處。
他最後挪動了兩步。
下一刻,猛然直起身來,不要命一般,拼死向著有官兵人聲的地方跑去!!
魔頭的聲音漸漸遠去︰“別鬧了。當務之急是要……”
小乞丐跑啊跑,跑到眼前發黑,胸腔都快要炸裂。
最後一絲力氣用盡,他跌倒在地,一連在地上滾了幾圈。
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小乞丐終于得以回過神來。
他畏懼地朝身後看了一眼。
魔頭……魔頭沒有追上來!
官兵的聲音就在近處。直到這時,小乞丐才敢把手攤開。
里面不是那幾枚銅錢,而是兩張皺皺巴巴的布告——方才千鈞一發之際,他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把魔頭揭下來的布告藏在懷中,帶走了!
而現在,他已經安全了。
只要找到官兵,將布告交給他們,他就能拿到那黃金千兩!到那時候,他便自然可以離開京城,遠走高飛……不,他不走。他要在京城中買下一座大宅子!這樣便再也不會人朝他這個乞丐啐來了。
小乞丐想得心花怒放,卻沒有注意到,鮮紅正慢慢洇透手中的布告。
“啊——!!”
一聲大叫驟然在附近響起。
小乞丐嚇了一跳,慌忙朝手中布告看去。然而這一看,卻成了他這一生都難磨滅的噩夢——
血色憑空出現,一點一點爬滿了灰白的布告,漸漸將原先黑色的字跡蓋去。白紙被染得透徹,猶如沙場上戰死之人留下的衣物。
那血色的字跡如是道︰
“我知道你在看。”
“滾出來。”
小乞丐雙眼一翻,腿上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倒在地。
天旋地轉中,他看見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一把拉住自己手臂,將他輕輕放倒在牆邊。
“你怎麼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低聲道。
小乞丐認得這道聲音。
這就是方才那兩名魔頭之一。
召來妖魔、殺人不見血的魔頭。
他眼睜睜看著魔頭朝他伸出手來。
霎那間,仿佛連靈魂都被凍住。小乞丐想要開口求饒,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倒在牆角,兩道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魔頭卻是動作一頓。
“怎麼哭了?”
魔頭柔聲向他道。
一只手落在他頭上,替他拂開了額前亂發。小乞丐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這才第一次看清了“魔頭”的容貌︰一雙湛藍的眼瞳,水墨繪成的柔美眉眼,垂落在臉側的長長青絲。
小乞丐看呆了。
他平生從未看過這般好看的人。
然而,還沒看上多久,一旁忽然傳來了“嘖”的一聲。
“謝長亭,方才你還說我三心二意。”魔頭時軼開口道,“這是在京城,又不是在仙盟,難道你想將每個流落街頭的小孩兒都撿回去嗎?”
小乞丐被嚇得打了個哆嗦,這才忽然反應過來眼前兩人的身份,慌里慌張地將視線從魔頭臉上移開。
然而那漂亮得好似神仙一般的魔頭並沒有抽出身旁佩劍,把他的頭砍下來。“魔頭”沉吟片刻,從懷中拿出了什麼東西,放在他手中。
“放在近身處,不要丟了。”他言簡意賅道。
視線被淚水糊住了,魔頭的身影也隨之模糊起來。小乞丐抬起手來,抹了一把眼淚。
緊接著,愣在了原地。
他的眼前赫然只剩下空蕩蕩的小巷。
魔頭不見了。
過了許久,小乞丐茫然地站了起來。寫滿了血字的布告依舊躺在地上,告知他這並非幻夢一場。
他眨了眨眼,看向方才被放在了手中的輕飄飄的東西——
一張泛著淡淡藍光的符紙。
和“魔頭”雙眼的顏色一模一樣。
上面分明是,“平安”二字。
與此同時,知院府。
夜幕四垂,偌大的府邸中四處點起燈來。
火光的映照下,能清晰地看見,整座知院府都被一道撐開的巨大結界籠罩其中。而結界之外,懸浮著數道白衣身影,個個神情漠然,戒備地在結界四周來回巡視。
每個人的腰間,除卻佩劍之外,都掛著一塊銅制的令牌。
上刻“上善若水”。
時南光——知院時大人真正的長子——雙手背在身後,在院落中焦慮地來回踱著步子。
有好幾次,他向著那些結界外懸浮的身影看過去,都開口欲言。
但對上那些仙長冷淡的視線,又全部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走了不知多少圈,時南光終于忍無可忍,大踏步地走回屋內,一推門︰“我真是受不了了!我們還要在這被關到什麼時候?難道就因為那來路不明的野種,我們就要被這麼連坐麼?——他又不是我們時家的人!”
話音落下,屋內的人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此時,時家十幾口人都圍坐在房間里,除了笑呵呵的老太太以外,其余臉色都如時南光一般不好看。
聞言,知院時大人眉頭一沉︰“南光,休得在祖祖面前信口胡言!”
“我!”時南光一跺腳,“我說錯什麼了!他不就是個祖祖從外邊兒撿回來的野種嗎!祖祖好心好意收留他,他卻絲毫沒有感恩之心,還給我們家帶來這麼多的災禍!!”
他一面高聲道,一面揮手一指︰“他不就是去什麼仙山學了一年三腳貓的功夫麼,此番回京,竟是連聖上都敢沖撞了!還害得我們都被嚴加看管起來!”
“南光,別鬧了。你父親自有決斷。”一旁的知院正妻時夫人喝止道。
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又還是忍不住轉向知院︰“夫君,這……那時軼,當真會再回我們府上麼?可我覺著,他從未將此處看作是家啊……”
“就是!”時南光也跟著附和道,“如今這京中風聲鶴唳,滿城都在抓他,還請來了上善門的諸多仙君相助!他豈敢在這個時候回來?父親,依我看,不如你同聖上澄明,就說——啊!!!”
還未出口的話語忽然間化作了一聲慘叫。
時大人反應迅速,騰地站起身來,剛要拔劍,卻也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一連退了好幾步。
只見那兩張被放在桌上的布告上,赫然爬出了兩道血字︰
我知道你在看。
滾出來。
時南光瞠目結舌,只用手指著布告,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這……這是……”
屋中其余夫人侍妾也花容失色,紛紛朝後倒去。
只有老太太坐在高首,安然地閉眼歇息著。
一陣微風幾不可聞地拂過她的臉。
老太太又躺了一會,忽然睜開了眼。
她叫了一聲︰“孫孫?”
“祖祖,我在呢。”一聲含笑的回答在屋內響起。
時南光一愣。屋內如今除了他,根本沒有第二個青年男子啊,哪兒來的聲音?
回頭朝老太太的方向一看,卻是差點從地上蹦起來——那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多了兩個人的?!
知院大人很快跟著發現了屋內的異樣,露出駭然神情︰“你……這……時軼!你這是從何而來啊!”
其余離得近的女眷也嚇得驚聲尖叫起來。給老祖宗燻香搖扇的侍女索性丟了扇子,躲在了牆角處,渾身瑟瑟發抖。
然而老太太見到時軼,卻是一瞬間笑開了花︰“哎喲!我就知道是你來了!剛才我閉著眼,听到一聲響兒,心里就琢磨著,多半是孫孫又回來看我了!”
她笑呵呵地將時軼的手捧起來,目光又移到一旁的謝長亭身上︰“小公子,你今日也同我家孫孫一起來啦!”
謝長亭也只好跟著叫道︰“……祖祖,幾日不見,您精神愈發矍鑠了。”
老太太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小公子可真是討人喜歡啊!”
一面又將時軼的手拉起來︰“你瞧瞧你瞧瞧,人家桑小公子多會說話,啊?可比你的嘴甜多了。”
時軼笑著說︰“祖祖說的是。”
傳音過來的卻是︰頭一回見你對別人說漂亮話。
謝長亭不得不回他道︰從前見長輩,說慣了而已。
時軼︰當真?可我听著好稀奇。
謝長亭不得不轉移話題︰……時軼,知院府中人多眼雜,你非來此處做什麼?
時軼向他一笑︰我不是說過了麼?想要重鑄斷劍,須知若水所鑄之法。我母親鑄若水時,我雖並不在她身旁。但當時見過若水鑄劍的人,並不只有她一個。
他說著,看向了一旁的老太太。
謝長亭也跟著看過去,微微一怔。
若水斷劍,當真可以……重鑄麼?
老太太此刻全然被蒙在鼓里,只是看著眼前兩人當著自己的面“眉來眼去”的,不知為何,心情愈發舒暢起來。
躲出大老遠的時南光眼睜睜看著老太太抓起桌上的蜜餞塞給兩人,又一手攬住一個,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疑惑︰……到底誰才是這家中的嫡長子?
“桑小公子啊,上回見你,你還不肯告訴我你是誰。”老太太一面催兩人把蜜餞吃了,一面笑道,“後來,這院子里啊,呼啦啦來了一大群官兵,說你是那桑晚家的孩子。當時我一听,原來桑晚家的孩子還活著,可把我給高興壞了!”
“……”
這等有違天意的話說出來,連時大人都不由得皺起眉頭來了,出聲道︰“老太太,桑晚乃是被誅了九族的逆臣,此話……恐不可妄言。”
“什麼不可妄言!”萬萬沒想到,老太太一時間竟忽然硬氣起來了,“我認得桑晚那孩子,忠心耿耿的,他又怎麼可能謀逆呢!我看,定是那皇上弄錯什麼了!”
“老太太!”時大人立刻大聲道。
老太太不屑一顧,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閉嘴。
接著,又滿面笑意地轉向謝長亭,捏了捏他的手︰“桑小公子,我們不听他胡說八道——說起來,你小時候,我還見過你好幾次呢。”
謝長亭︰“……晚輩那時不太記事。”
“小孩子嘛,不記事,都這樣!”老太太喜笑顏開,她忽然間抓過兩人的手,緊緊交握在了一處,“之前不認得你,還有點些擔心,如今知道你是誰了,可就徹底放心了!”
謝長亭︰“……?”
“你看,”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嘖嘖道,“你們兩個啊,論家世,論才貌,論品性,怎麼看,都是一雙璧人啊!”
謝長亭︰“?”
時大人︰“?”
他沒听錯吧。
一雙……什麼東西?
“噗——咳咳!咳咳咳咳!!”
時南光見情勢緩和,剛偷偷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便嗆住,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老太太的一個樸實願望︰希望明天就能吃上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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