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死的寂靜籠罩在靈虛洞內, 落針可聞。
時軼慢慢地松開了手,退開一步。
謝長亭脫力一般,順著石壁,頹然跌坐在地, 眼中是罕見的迷茫神色。
他盯著自己的膝蓋, 似乎是出了神。一點點淡藍的光聚攏在指尖, 很快便徹底熄滅了。
時軼立在原地,呼吸漸漸平復下來。
過了很久,他听見對方開口道︰“所以, 你是要告訴我, 我畢生修行,皆是全無意義。”
時軼沒有回答。
他在謝長亭面前蹲了下來, 令視線與對方平齊。
謝長亭的尾音有輕微的顫抖, 神情怔忪,像是一時之間受了過大的打擊。
化出原身的他與平日里顯得很不一樣。實際上,以妖族的年齡來算,他應當只是族內年紀稍小的、備受寵愛的孩子而已。
而如今他的表情,就如同一個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事,兩手空空、茫然無措的孩子。
時軼定定地俯看向他。
他忽然伸手, 蒙住對方雙眼。
一剎那間, 翻涌浮動的畫面佔據了謝長亭全部的視線——
“我們去找盟主告狀,讓他來收拾你!”
“你知道我們盟主是誰麼, 你就膽敢這麼放肆!”
“我們盟主超級厲害,不用劍都能把你打得屁滾尿流!”
司徒家的幾個孩子紛紛向他怒目而視。
……
“他啊, 可別說, 倒真是個好人。十成十的好。只是可惜, 命不怎麼樣。”
葉霜神情空洞, 靈體出竅,咧著嘴沖他笑道。
……
“哼哼……”
白色的高頭大馬從鼻子里噴出粗氣來,拼命地拽他袖子。
“好了,好了。”時軼的聲音響起,他用手拍了拍馬頭,“我知道你是擔心你主人。這樣,你松開我,我一會就把他給你帶回來,行嗎?”
這一回白馬沒有躲開他的動作。它怔怔地看過來,一行清亮的淚水從它漆黑的眼中滑落。
……
“那個……時、時軼仙君……”
揚靈說話時嚇得渾身發抖,連抬頭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仿佛只是開口說出這番話,就已經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
“我、我知道,你與我家仙君,曾有過節。”他顫抖著聲音說,“可如今,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過去了。仙君他是個大好人,他收留我,收留許多無家可歸的凡人……你不要再去殺他了,好不好……”
揚靈抖得幾乎有些站不穩了。他身形搖晃了片刻,一下跪倒在地,抓住了一塊衣角,號啕大哭起來︰“我從小就沒人要,我父母都不要我!若是他死了,我在這世上便沒有家了……”
……
記憶碎片紛亂如麻,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平息。
眼前又重歸于黑暗。耳畔只剩下交疊的呼吸。
“你執念太深,又太固執。”時軼的聲音再度在現世中響起,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可人活在世,從來不是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頓了頓,他道︰“但求無愧于心便可。”
鼻息如羽毛般拂過手背。半晌,謝長亭開了口,音聲有些微弱︰“那你呢?”
“我如何?”
“你可曾有愧于心?”
時軼的動作停頓了。
片刻後,他將遮住謝長亭雙眼的手放了下來,輕輕蹭過臉側︰“無愧于心?我只求無愧于我。”
掉落在地的若水斷劍被時軼重新撿起,收在了袖中。他背過身去,推開了靈虛洞厚重的石門。
天光乍現,洞中重見光明。
漫山花海映入眼簾。時軼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某種無謂的笑容來。
他剛要邁出石門,忽然被從背後叫住了︰“時軼。”
“嗯?”
謝長亭也已經站起身來,衣衫整整齊齊︰“若是天道有缺,為何不去尋找補全之法?此事並非你的作風。”
“因為我不想。”時軼道,“你想得沒錯,我到底飛升與否,與此事並無干系。”
他說得模糊。但謝長亭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只要如玄鑒真人當年那般,找齊三樣祭品,再立玄天柱,便可補全——”
謝長亭話還沒說完,衣領卻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把抓住。
“不行。”折返而來的時軼冷冷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九重魔眼與聖人之心下落不明,至于妖骨,也只剩下若水當中的一半。難不成你也想學他聞人鏡當年一般,自剖心府,卻落得個橫死當場的終局?”
“另外,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聖人之心須得人族中至高至聖者剖心而成,如今人族中何人擔得此名?明月山主?還是你那師父趙著?還有,你猜你母親當年為何執意要嫁給人族?因為她父親正是青丘之主,她身上的血脈便能修補天道,可若是不純正,便不會再有此番用處!她下嫁人族,便是為了將你帶出這片水火之中——你如今卻偏偏要違背她的意願,這般以身涉險?”
“謝長亭,”時軼的語氣中帶著警告的意味,“我可以答應你許多事,但唯獨此事不可。你趁早死了這顆心吧。”
回不見峰的一路上,二人之間的氣氛都顯得有些緊張。
雙方都是閉口不言。
然而一回到仙盟總處,這片沉默便被打破了。
揚靈早早地候在了門口。一見謝長亭回來,便向他揮舞著手中的東西︰“仙君,有你的信!”
信?
謝長亭接過那封書信,展開。
“是謝神醫送來的。”揚靈在一旁補充道。
信上道︰
長亭︰
近日遇一疑難雜癥,須得一味丹朱。我自行去京城尋藥,四五日或可歸來。
落款自然是謝誅寰。
然而謝長亭目光剛一落在信紙上,就突然間眉頭蹙起。
揚靈注意到他神情變化,不由得小心翼翼道︰“仙君……這是怎麼了?”
謝長亭沉吟片刻。
“那日被傀儡絲感染的人,如今在何處?”他問。
揚靈︰“昨日便醒了。蕭宗主命他們在醫堂中待著。”
謝長亭一沉聲︰“去看看。”
到了醫堂,里面的人自然都認得謝長亭和揚靈︰“盟主!盟主怎麼來了?”
又紛紛對跟在後面的面生的時軼投來不解的目光。
揚靈將那日被傀儡絲所感染的人一一叫了出來。
第一個出來的是個中年男子,走路時一瘸一拐的︰“盟主!可是有何吩咐?”
謝長亭盯著他的腿。
那人立刻意會,解釋道︰“盟主,我這條腿在被傀儡絲感染前就摔傷了!當時去找神醫開了些方子,近日用著,已好了不少!”
下一個來的人蒙著右眼。
“前幾日被大馬蜂蟄了。”那人“嘿嘿”笑了兩聲,“涂了些藥,就沒事了。只可惜那大馬蜂丟了尾刺,嘖嘖,當場便死了呢!”
第三個來的人手上被劍砍傷。
第四個人咳嗽不止。
……
再度走出醫堂時,就連揚靈都有些回過神來了︰“仙……仙君,這些被傀儡絲感染過的人,好像在這幾日,都去過神醫的醫堂啊!”
謝長亭“嗯”了一聲。
他再度展開信紙。
“不論到底是缺了什麼,舅舅都決計不會再去京城。若是非去不可,也會另尋他人替他行事。”他道,“此處于他而言,是傷心之地,不會輕易踏足。”
“你舅舅平日里也不會這麼叫你吧。”
時軼從一旁伸出手來,點在信紙上的“長亭”二字上。
謝長亭盯著信上二字,沉默片刻。
“我認得……這道筆跡。”最後他說。
揚靈訝然︰“啊?”
謝長亭合了合眼。
他道︰“趙識君。”
時軼的臉色忽然一變。他心中頓時不是滋味起來,劈手奪過謝長亭手中信紙。
然而下一刻,信紙上忽然發生了某種變化——
黑色的墨跡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蛇行般爬滿信紙的金色紋路。紋路扭曲著,慢慢組合成了字形。
字跡歪歪扭扭,筆畫亂顫,寫下這些文字的人似乎十分激動,連筆都有些拿不穩了︰
我就知道,你能認出是我的字跡。
不論如何,過往都真切存在過。于我而言,畢生難忘。
于師弟你呢?又是如何?
一字一句盡為時軼所覽。額角突突地跳了起來,他強忍住立刻將這封信撕得粉碎的沖動︰“謝長亭,檢查一下揚靈身上有沒有傀儡絲——這封信上也被種了傀儡絲。”
謝長亭聞言,連忙扒開揚靈頭發查看。好在其中並未穿著金色絲線。
“沒有。”他道,又問,“你呢?”
時軼捏著鼻子,繼續看那封信︰“他修為不如我,侵染我的神智,只會被反噬。”
信上文字仍在繼續變化︰
長亭,我知道你不願見我。
我只好以這般手段……來見一見你。
那時我本想告訴你的。可我想到,我說出口,你興許不會信我。
對著你,我也講不出口……
時軼深吸一口氣︰“你還要看嗎?不看我就撕了。看了感覺有點想吐。”
“等一等。”謝長亭連忙喝止他。
果然,信紙上的文字又變了︰
此事事關重大,你一定……一定要親眼所見,才會相信。
師弟,此事與你母親有關,你當真不想知道究竟為何事麼?
當年在京城中,我有些所見所聞。
隱瞞了你這些年,我很抱歉。
金色的紋路漸漸暗淡下去,掙扎著織出了最後一行文字︰
三日後,京城中見。謝誅寰與我在一處。
信紙徹底變回了一張白紙。
“ 啪”一聲。一團火苗從信紙上躥了出來。
時軼面無表情地將信紙連同里面的傀儡絲一起燒了。
“你要去?”他問。
謝長亭靜了靜︰“我舅舅雖是修士,但已有多年未修行,修為道法並不精進。若是那些前來找他醫治的修士都被傀儡絲感染,此刻他恐怕也早已為傀儡絲所控制,身陷險境。”
他張了張口,還想說些什麼,卻忽然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了。
回頭一看,確實司徒若那幾個學堂里的弟子,手里舉著什麼東西,急匆匆地沖了過來︰“盟主!”
“盟主在那兒呢!”
“盟主,有人遞了一封信來,是給你的!”
又有信?
時軼神情頓時更為不悅。他動了動手指,那封信便從司徒若手中飛出,落到了他手里。
“喂!”司徒若立刻叫嚷起來,“那是給盟主的信!”
時軼充耳不聞。他三下五除二地拆了信封,展開了其中的信紙。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這卻僅僅是一封普通的信。
信上白紙黑字地寫著兩行大字︰
見微真人下群玉峰
入人間界
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
只是在信封的角落處,七扭八歪地畫著一片……六瓣的雪花。
時軼翻著信封,回頭道︰“這又是誰寫來的?”
謝長亭凝視著信封上用筆墨繪成的雪花。
無言片刻,他動了動嘴唇︰“……葉霜。”
作者有話要說︰
時軼︰(醋意大發)(殺心漸起)誰又給我老婆寫情書?啊?不想活就都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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