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台之下,隔著九級玉階,有一方由巨型紅寶石鋪就的平台,世人稱之為“朝闕”,是頂級政要與康靖大帝隔階議事的地方,非上卿、非旨不得涉足此地。
朝闕之下,隔著九級坡度更緩的玉階,有一片由隕金鋪就的寬廣平地,世人稱之為“金墀”,是朝會時中卿跽坐之地。
遇上大朝,下卿與會,只能跽坐于火旭所在的山門附近,遠遠聆听大帝、皇後的龍聲鳳音。
此刻,皇族與相府轄下的上卿、中卿皆立于金墀之外,靜候帝旨。
靈台之上,巨大的懸盾之下,古藺•無疆和呼蘭•雪嬋像一對配合默契的舞伴,揮手間,二人翩若翔鳳,矯若奔龍。
如泉的流光自二人身前彌漫開來,緩緩沉下,順著玉階蜿蜒流淌,直至金墀之上。
流光散,萬物生。
當橘色流光隨雲霧散盡之後,金光燦燦的寶座左側陡然多了一張紅色軟椅,被一團氤氳之氣籠罩。
二九一十八級玉階披上了柔如絲毯的瑩白光斑。
而在朝闕、金墀四周,花卉成畦,銀樹成行,氣流擾動之下,香風陣陣。
帝、後皆非造物主,但經過古老禮儀的神聖化包裝,他們儼然是萬靈之父,萬物之母。
仿佛厭倦了古老的禮儀游戲,古藺•無疆卻在自行去神聖化,當他抬手示意格蕾•蘿絲登台時,眉眼間的威儀盡失,舉止神態恬淡自然,像個心思單純的男子在與某位故人寒暄。
隨著祝禱儀式的結束,皇族要員也從近乎虛幻的莊嚴感中完全跳脫出來,不再視帝、後為神聖的化身。
譬如,禮藩院正卿古藺•浩波全無敬畏之心,不時翹首直視康靖大帝,似在催促後者早點走完那些虛頭巴腦的禮儀流程。
君臣四目相對,其間隱隱有火星短促閃爍。
火旭的眼力何等犀利,在他看來,方才古藺•無疆與古藺•浩波短暫對視的眼神,暴露了二人的忌憚之心。
或許,古藺•無疆的忌憚源于自省,他也有阿喀琉斯之踵,並非無懈可擊的完美之主;而古藺•浩波的忌憚則來自心魔,靈台寶座上的懸盾恍若達摩克利斯之劍,其威懾力總會在旁觀者覬覦心泛濫的時候,一把抹去他的非分之想。
不過,典雅的儀式完全掩蓋了復雜的人心。
靈台之上,古藺•無疆一點也不著急。
依照禮制,每逢朝會,都正司司正或宮正署宮正都要登台,向帝、後當面稟報宮禁是否正常。
祁梁在禁地值守,格蕾•蘿絲便是登台稟報的不二人選。
格蕾•蘿絲今天還真發現了一樁怪事,雖說她是相府轄內的一位部門首長,且為情所困,但保持著最基本的職業操守,在向帝、後稟告之前,她不會給莫斯暗通信息。
格蕾•蘿絲款款登上靈台,湊近呼蘭•雪嬋身邊稟奏,聲音極低,低得只有帝、後二人能听清楚。
“時軸被駱逸等人從宮正署監牢中強行帶走,此刻正在山腳下,等會怕是要出現在朝會現場。”
如同听了一則笑話,呼蘭•雪嬋眸光流轉,唇角勾起,瞬間飛出如花一笑。
古藺•無疆咧嘴便笑,笑得有點沒心沒肺。
不露威儀與心機的古藺•無疆,不顯華貴與端莊的呼蘭•雪嬋,似乎都被某件趣事逗樂了,就像世上無數安于現狀、對坊間笑談喜聞樂見的普通夫婦那樣,這讓他們的模樣愈發顯得年輕。
淺笑吟吟的古藺•無疆暗中給古藺•莽域傳聲︰“時軸已脫離宮正署掌控,等會大概有人在朝會上砸場子。”
古藺•莽域低眉垂首,一邊整理袍服,一邊回以傳聲︰“陛下毋憂,時軸今日••••••死定了!”
瞟一眼降階後重新回到金墀之外的格蕾•蘿絲,古藺•無疆朗聲道︰“開闕議事!”旋即與呼蘭•雪嬋一道,分別在金色寶座與紅色軟椅上落座。
古藺•無疆輕輕抬手,一閃即逝的橘光掠向靈台之下,變戲法似的令朝闕上平添出四張矮桌、四把杌凳。
順階登上朝闕,莫斯、古藺•昊樞和古藺•浩波、古藺•莽域側對著靈台,兩兩相對入座。
近兩百名中卿列隊踏上金墀,面朝靈台跽坐。
屁股還沒坐穩,古藺•浩波便擂鼓似的連連敲擊桌面,憋了半天的火氣猛然發作︰“時軸執掌宮正署數載,屢立奇功,忠勇可嘉,何罪之有!”
他厲目刺了古藺•莽域一眼,怒聲道︰“宗人府蓄意構陷時軸,且費盡心機亂政奪權,如此擾亂朝綱,令人神共憤!
臣••••••懇請陛下明鑒!”
喊出最後一句話時,古藺•浩波抬起雙手虛飄飄施了個常禮,不滿的目光甚至放肆的從皇後臉上掠過。
有如事先精確拿捏過時間節點一般,古藺•浩波話音方落,三道人影便閃電般飛落在金墀之外的空地上。
僅憑背影,火旭便認出中間那人正是身陷囹圄近兩個月的時軸,左邊的藍袍老者卻是宮正署資深司祭駱逸,右邊那人是一名陌生的中年強者,與駱逸一樣,也是身著藍袍。
“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盯著時軸的背影,火旭腹誹道。
時軸受過錮刑,體內元力受制,飛行時全靠駱逸等人帶著,不過,落地後,他倒是能像常人那樣行走自如。
他疾行數步,在兩名中卿屁股後面跪下,伸開雙手匍匐于地,涕淚滂沱而下,“神聖的大帝陛下,臣時軸縱有萬般不是,對陛下卻是忠心耿耿,誰曾想到居然因一次尋常口角便被人揪住把柄小題大做。
天理昭昭,臣蒙受不白之冤,萬望陛下給臣做主啊!”言畢頓首如搗鼓。
不經傳喚,駱逸私帶囚犯時軸擅闖靈隱山之巔,若無古藺•浩波撐腰,沒人擁有如此包天之膽。
換句話說,有古藺•浩波在場,一切的帝道威嚴、律法體統皆如一塊落在泥中任人踐踏的破布!
古藺•無疆心底盛怒,然而,在古藺•浩波面前,展露至尊威儀不過是虛飾性的禮節而已,委曲求全才是他的老本行。
側目瞟一眼呼蘭•雪嬋,沉吟片刻,古藺•無疆移目看向階下的古藺•莽域,一臉迷茫的道︰
“朕閉關期間,宮廷之內竟生出了許多是非,朕也是剛剛知道這些事,別的暫且不提,宗人府先將時軸入獄的原委說清楚。”
古藺•莽域離座,面朝台上寶座躬身道︰“都怪宗人府慮事不周,沒能將時軸的罪狀及時呈給陛下御覽,臣有失職之過。
陛下,經宮正署詳查,宗人府、皇家武道府、相府三方核實後發現,近年來,時軸壓榨都城宗門、貪墨公帑、強佔民女,罪證確鑿。
若非其惡行鬧得都城不寧,天怒人怨,三府也不敢在陛下閉關期間,先行給時軸定罪。”
“一派胡言!”古藺•浩波憤然起身,叫囂道︰“關于時軸的品行,禮藩院比三府更清楚,不經禮藩院核查確認,所謂的罪證不過是栽贓陷害而已!
今天宗人府必須當場給個說法,不還時軸清白,禮藩院誓不罷休!”
古藺•浩波言辭激烈,態度囂張,聞言後,康靖大帝裝傻似的沉吟不語,呼蘭•雪嬋臉上淺笑不再,眸光里漸漸凝出一絲狠辣的意味。
朝闕之上,古藺•莽域神色淡定,揮手取出一本紙質記事簿扔給古藺•浩波,淡然笑道︰
“三府都想給浩波兄存顏,若不信,浩波兄自己看吧!記事簿上的信息一旦傳入太史館,載入史冊,後果不堪設想啊!”
氣哼哼接住記事簿,一臉狐疑的翻開封皮匆匆瞟了一眼,古藺•浩波不禁愣住︰不錯,是時軸的筆跡!
“正卿大人不近女色,起初我頗為疑惑,後來終于明白了,他有斷袖之癖!康靖七年至康靖十年間,他先後招攬曲氏、丁氏等八名俊美少男蓄于私家府邸,供其玩樂••••••”
這特麼都是些什麼呀?紀實加揣測,整頂頭上司的黑材料,以備不時之需,其心可誅啊!
古藺•浩波頓覺肺管子都被硬物抵住了,心底頃刻間塞滿莫名邪火。
他怎麼也沒想到時軸這個貌似忠犬的東西,居然留著反咬主子的後手!
再隨手一翻,其上的記錄又令他觸目驚心。
“康靖七年春,正卿大人私傳岩郡、沃蘭郡十大豪族當家人和彩雲社、滄浪宗等五十余家宗門宗主進入都城,密會于自家府邸,正卿大人當場軟硬兼施,逼其交出各自的七成財富,其中包括八成黑源晶。
這是岩郡、沃蘭郡之亂的起因,十大豪族與五十余家宗門軟磨硬拖,一直不願就範,正卿大人則不斷加碼施壓,最終導致兩郡名流摒棄前嫌,聯合起來謀求兩地完全脫離帝國統治,裂疆而治••••••”
“嗷!好你個時軸,果然是惡貫滿盈,可恨我身為帝國正卿,竟被爾等宵小蒙蔽得好苦!”
咆哮聲中,古藺•浩波的五官因狂怒而扭曲變形,他猛然揮手,那本記事簿瞬間如煙消散。
深藍色的能量光束暴涌而出,掀翻金墀上一大片中低級元爵,震飛駱逸和另一名藍袍強者,卷起呆若木雞的時軸,疾速盤旋至半空中。
“正卿大人,饒命啊••••••”
淒厲的慘嚎聲中,時軸的軀體被螺旋能量完全湮沒,等藍光散盡之時,空中已不見其身影,連一點殘渣也未剩下。
包括駱逸在內,那些被震飛或掀翻的元爵連滾帶爬歸位,重新跽坐,無不驚駭欲絕的望著古藺•浩波發呆。
余怒未消的甩甩雙臂,古藺•浩波大大咧咧歸座,就像方才什麼事也未發生過。
旁邊映著呼蘭•雪嬋的眸中寒芒,古藺•無疆目光微斜,臉上浮起一抹苦笑。
在囂張跋扈的古藺•浩波面前,許多時候,他枉為大帝,甚至屁都不是!
山門邊的葵秋愕然睜大雙眼︰無旨殺人,這也能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