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旭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完成晚間修煉的。
躺在冰冷的元晶地板上,他輾轉反側,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洞外的夜色中,蕭蕭梧葉送寒聲。
躺倒復坐起,坐起再躺下,猶如百爪撓心,火旭腦中映著未名湖畔的一汪秋水,終于一骨碌起身,快步走出石室。
金剛樹下,篝火正旺。
一臉落寞的格蕾•蘿絲背倚樹干,手拿一個橢圓形元晶酒壺,循聲偏頭︰“她走了,你現在趕過去也沒用。”
目光黯淡下來,火旭心灰莫名,一個久遠的詞匯,從遺忘的歲月里飛出,鑽入他的腦海。
——離愁,奇怪的離愁!
失神的眸光映著篝火,遙對漆黑的夜空,格蕾•蘿絲舉起酒壺,“咕咚”灌下一大口酒,空氣中彌漫著烈性酒的濃郁氣味。
大約喝了不少酒,她的臉非常蒼白,人已微醺,用略顯迷離的眼神痴望夜空良久,自言自語似的道︰
“兩人若能從情竇初開的少年時代攜手,相依相守一直走到生命盡頭,初戀即為終生所戀,那該是何等完美的人生啊!
少年人全然不像職場男女那樣現實、功利,後者離名利、恩怨越來越近,卻與愛漸行漸遠,實在是可悲!
而你••••••明明有一份美好的情緣擺在眼前,卻注定要與之生生錯過。她有她的歸宿,你有你的未來,你們的人生軌跡不同向,此生再想找到交叉點,難啊!”
听覺自動屏蔽掉格蕾•蘿絲話中惆悵的意味,僅憑直觀感受,火旭便做出了惱怒的反應,反唇相譏道︰
“面對現實吧,蘿絲參事,與其苦苦守候某位可望不可得的男神,不如先挑個你看他順眼、他對你有意的合適男人相處,反正世俗男女大多如此!
異性相吸嘛,剔除那些相貌、品行極度令人厭惡的人,尋常男女之間相處久了,很容易配對成功。
想那麼多干嘛?就當搭伙過日子唄,處得來便是夫妻,處不來就一拍兩散。嘁,理想中的完美愛情又不能當飯吃!”
面色一凜,格蕾•蘿絲從自哀自憐的情緒中回神,感覺火旭的話非常刺耳,不禁借著酒勁怒斥道︰“人小心花,成長中的渣男一枚!”
火旭愣神︰我這是怎麼啦,莫名其妙的與格蕾•蘿絲就男女之情置氣?
苦笑著搖搖頭,火旭緩聲道︰“回到洛菲城後,蘿絲參事儼然成了我的保護神,我猜,閣下一定接受過花蕊女主的托付。”
“你倒是聰明!”怒意斂去一大半,格蕾•蘿絲緩緩放下剛舉至唇邊的酒壺,迎著夜風消去幾分酒意,不置可否的轉移話題道︰
“我猜花蕊女主也挽留過你,哼,躲在絕世強者的羽翼下一心晉階升級不好麼?何苦回來,重新做回拼命自保的微末少年!”
聳聳肩,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火旭顯然並不後悔離開卷帙山。他悠然吟誦道︰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什麼意思?”格蕾•蘿絲斜視著火旭道。
“這個世界並非僅僅屬于那些顯赫人物,小人物也能從中找到一席之地。何況,自古以來,又有哪位神話般的強者不是起步于微末之時?”
格蕾•蘿絲余怒盡消,佯嗔道︰“嘁,神經病!”
忘卻少年人那絲飄忽不定的煩惱,火旭移步近前,坐在篝火旁。
夜風吹得火苗伏地,呼呼直響。
山腳之下,也有一堆篝火,火光映出雲熙、山海、竹喧的身影。
側望山下的篝火,火旭問道︰“他們都是閣下的心腹吧?”
“別用‘心腹’這樣的字眼指代他們。”格蕾•蘿絲彎腰朝火堆上添加幾截粗木,然後淡淡應道︰“三人實力低微,三年前差點被武道府打發到龐普高原那個蠻荒之地當值,是我留下他們改任五氏盟元少院教習。
他們非常珍惜這份留居都城的機會,僅此而已。”
瞅準一叢枯黃的秋草,她席地而坐,盯著對面的火旭,鄭重其事的道︰“為了應對沃蘭郡、岩郡之亂,帝國亟待與北海人達成協議,北海人亦有此意。
北海方只提了一個前提條件,便是一個月後,帝國與北海國各出三名天才少年,來一場公平競斗。此條件無損于帝國利益,所以,相府有意促成此事。
火旭,我若讓你出任帝國競斗選手,你會同意嗎?”
眼皮應聲上翻,火旭感覺怪怪的,一時無語。
從心理年齡上看,他不是一個想拼命證明自己的無知少年,根本不願去擁抱一文不值的所謂高光時刻。
此前他挑戰皇家武道府兩名少年,那是被迫的,並非出于他的本意。
經過兩場競斗之後,他暴露了一身的秘密,這個時候,明智的做法便是蟄伏,淡出人們的視線。
然而,如今他對格蕾•蘿絲的態度已迥異于往昔。
一系列復雜的經歷告訴他,眼前這個高冷的輕熟女,是他在羲和帝國可以充分信賴的保護者!
“既然是蘿絲參事的意思,我便沒有拒絕的道理。”火旭勉強笑道。
格蕾•蘿絲抿嘴暗笑,順利完成國相交付的任務,她開心極了。
舉起酒壺又灌下一口酒,她仰頭凝望夜空,臉上掛滿微笑,眼中卻閃著淚光,忽然有節奏的拍打酒壺,輕聲唱起一首紅遍都城的民謠。
她的音色並不悅耳甚至有些暗啞,但那道對著夜空唱響的歌聲,仿佛沾染了篝火的溫度,在寂寥的山野里飄蕩,顯得極其溫暖,動听。
望著沉浸于自己的內心世界之中,旁若無人歌唱的格蕾•蘿絲,火旭頗為動容。
很難想象,一向高冷的她,身為堂堂巡院特使、皇家武道府參事、都正司司正,居然會如此忘乎所以的酗酒,縱情。
大概只有冠絕天下的美男莫斯,才會令她墮入情網無法自拔吧。
他猶豫著,很想替她驅散眸光里的那絲淒楚,又怕出言不慎,破壞了她笑靨里的那分甜蜜。
待歌聲歇止,他雙手撐地,仰望頭頂上傘蓋般的樹冠,斟酌著措辭道︰“憑借身份,帝國未來的政局為閣下提供了縱橫捭闔的廣闊空間,遺憾的是,閣下迷失在情感的荒野之中,全然忘了自己非凡的使命。”
臉上的微笑、眼中的淚光瞬間斂起,眸中浮起一抹寒芒,直刺火旭眼底,格蕾•蘿絲斥道︰“不說話會憋死嗎!”
聳聳肩,火旭苦笑道︰“狂風驟雨襲來之時,天下秩序遲早會散作一塊塊碎片,世事飄零風吹絮啊,閣下幸福也好,愁苦也罷,幾乎所有的人生變數都得靠自己把握,這個時候,讓自己變得理性一點,很難嗎?”
心底微震,格蕾•蘿絲漸漸緩下神色,遲疑片刻,她斷然收起酒壺,深吸一口氣,徐徐呼出,然後扭頭迎風,讓夜風吹散殘余的酒意。
當她掙脫政治倫理束縛之後,以她的洞察力,不難看清帝國政局的未來走向。
到處都是雷!
懸而未決的翠山之事,愈演愈烈的兩郡之亂,居心叵測的北海漁翁,多個熱點問題糾纏在一起,只要一處暴雷,帝國政局便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失控。
而宮廷之上各種勢力早已貌合神離,帝國內部離心力大得無以復加。
除卻火旭口中那些深潛的“大魚”,宮廷明面上的人物也都有自己心中的小九九,誰有意願為了帝國基業而豁出一切,去赴湯蹈火?
竹離部,須龍部,捻青部,皇族三部舊仇新怨交織,可以預料的是,皇族內部矛盾已經積累到了一個可怕的臨界點,一旦撕裂,其威力絕對比外部暴雷恐怖百倍。
然而,她可以掙脫政治倫理的束縛,卻無法避免痴戀上腦,在她心目中,任時局再混沌,也亮著一盞永恆的明燈。
那盞明燈就掛在相府,光源就來自魅力四射的國相莫斯!
“國相大人費盡心思與北海人周旋,用巧勁安撫或分化兩郡豪族,不就是為了讓羲和帝國免遭暴風驟雨的蹂躪嗎?”格蕾•蘿絲心意篤定的道。
“原來,你已認定莫斯便是羲和帝國的終極拯救者!”摸摸下巴,火旭放低聲音道︰“閣下不妨捫心自問,這些年來,閣下是否真正走進過莫斯的內心世界?換句話說,莫斯是否向你徹底敞開過他的內心世界?”
格蕾•蘿絲眸光微蕩,心底有如遭刀片劃過,一絲痛楚油然而生。
她不得不承認,這些年,她和莫斯之間,人與人每每近在咫尺,可心與心總是遠隔天涯。
記憶中,莫斯的音容笑貌格外清晰,可他的形象依然籠罩在雲里霧里,她看不真切。
“你懂個屁!他是國相,無需向屬下敞開內心深處那個宏大的世界。”格蕾•蘿絲壓住心底的那分蕩動,直接爆粗口。
“唉!”
一聲嘆息,火旭本想放棄這番一廂情願的努力,然而,只過了一息時間,他又回心轉意︰“閣下心中是否也有一個不為莫斯所知的世界?若有,那麼,暴風驟雨降臨時,你的世界與莫斯的世界是自然而然的實現完美對接,還是彼此對立,互不兼容?”
心底陡然一沉,格蕾•蘿絲立馬怔住。
她本能的想到了自己頻頻現身于五氏盟元稚院、元少院的初衷,那個不為任何人知曉的秘密,一旦由她向國相莫斯坦陳,結果又將如何?
格蕾•蘿絲不禁憂心如焚,但她把這分憂郁歸因于火旭的挑撥,“你閉嘴吧,無端猜測是瘋子的行為,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懷疑國相大人會踐踏我的底線!”
“咳!”火旭被口水嗆住,內心差點崩潰,糾結半天,才無奈的道︰“好吧,換個話題。莫斯熱衷于以軟手段平息兩郡之亂,並極力與北海人交好,閣下是否想過,他這樣做,究竟是心懷天下,還是出于一己私念?”
格蕾•蘿絲炸毛,抬手指著火旭,厲聲道︰“這不還是無端猜測麼!”
“不,此事可預判,可驗證,是猜測不假,卻與無端沾不上邊。”火旭淡淡的道。
“如何預判,又如何驗證?”格蕾•蘿絲冷冷道。
摸摸下巴,火旭徐徐道︰“對兩郡之亂,帝國政要最先想到的必是讓相府出面接雷,莫斯若扛不住壓力,便只能率他所能控制的數郡宗門強者遠征岩郡、沃蘭郡。
不過,莫斯絕對不會以犧牲自己的勢力為代價,為帝國赴湯蹈火,他極有可能找個借口,讓他控制的各郡宗門強者置身事外,令遠征之議不了了之。”
“怎樣的借口?”格蕾•蘿絲咄咄逼人的追問道。
這也要問?火旭瞠目,旋即摳著頭皮道︰“譬如說,謊稱落霞山脈一帶,戾獸有暴動的跡象,須調集外郡強者前去戒備。”
“好,你便等著被打臉吧!”格蕾•蘿絲怒聲道。
無奈的搖搖頭,火旭起身,淡淡的道︰“那便拭目以待,帝國定出遠征沃蘭郡、岩郡的計劃遙遙無期,就算哪天二郡步了北海郡的後塵,也不足為奇。”
丟下這番話,火旭沖呆呆愣愣的格蕾•蘿絲揮揮手,然後緩緩走向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