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駐馬軍前,望著那失魂落魄的老劍修,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老劍師,這是……”
老劍修對他的呼喚置若罔聞,只是痴痴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劍鞘,仿佛連魂兒都隨著那柄本命飛劍一同被奪走了。
郭威蹙眉轉向湖州道場符修,問道︰“難道就這樣敗了?那小子的修為境界也不比老劍仙高啊?”
“嗯……”,那符修點點頭,輕捻胡須,神色凝重道︰\"修行之道,豈能單看境界?功法傳承、真氣積蓄、臨陣經驗,皆是關鍵,那年輕人……絕非等閑之輩。\"
\"難不成就這麼算了?\"郭威咬牙切齒,滿臉不甘。
符修白了他一眼,一副你行你上啊的表情,目光轉向夜空中的星辰,心中泛起一絲悲涼,同為修行人,他深知本命飛劍被奪意味著什麼,那劍修老者即便能活著回到溧水劍宗也將風光不再,更不知要耗費多少歲月才能重新溫養出一柄本命飛劍,這一戰,是徹底斷送了他的修行路。
郭威心中恚怒,這些個狗屁修士平日里高高在上,真遇上硬茬子卻如此不堪,今日若就此退兵,消息傳開,他不僅要擔責,更要成為軍中笑柄。
五千精騎,竟拿不下一個江湖少年?
想到這里郭威眸中寒光一閃,眯起眼楮望向那年輕人,頰肉突突直跳,反手抽出腰刀。
鋼刀摩擦刀鞘發出沙啞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刺耳,他身後的鐵騎聞令而動,頓時弓弦聲響成一片,無數利箭在月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齊齊對準了包圍圈中的三人。
何安雖然擊敗了老劍修,心中卻無半分喜悅,听到這密集的弓弦聲,他知道今日怕是難以善了,遂將兩個孩子護在身後,橫劍而立。
“郭將軍!”
何安提氣高呼,響徹四野︰“我曾在西北大營效力,與諸位一樣披堅執銳保家衛國,我們上報朝廷下安黎庶,我們的刀,該指向犯境之敵,而不是手無寸鐵的百姓!”
他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個騎兵的面龐,朗聲道︰\"不論是大陳子民,還是東揚百姓,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戰火肆虐,生靈涂炭,我輩武者當以戰止戰,而不是讓這片土地再添新墳!”
他的聲音在夜風中回蕩,帶著令人心顫的力量︰“他日若你們的父母妻兒也遭此厄運,你們又當如何?”
“殺!”
郭威爆喝一聲,高舉空中的鋼刀狠狠劈下。
弓弦震顫,箭矢破空,密密麻麻的箭雨在月光下化作奪命的飛蝗,呼嘯著撲向何安。
兩個孩子見此情景,嚇得緊緊抱在一起,哭泣聲在箭雨破空聲中顯得格外微弱。
何安凝神聚氣,真氣如江河奔涌。
在他眼中那漫天箭雨仿佛慢了下來,每一支箭的軌跡都清晰可見,若不是要保護身後的孩子,他完全可以放手一搏,甚至御空突圍,但是此刻,他唯有以身為盾,以劍為屏。
“阿彌陀佛!”
千鈞一發之際,一聲佛號如晨鐘暮鼓響徹戰場。
盲僧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立在何安身前,他依然瘦骨嶙峋,破舊的僧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此刻他周身散發出淡淡金光,腦後一輪光暈如旭日東升,將整片戰場映照得如同白晝。
令人震撼的一幕發生了,那漫天飛射的箭矢竟在剎那間靜止不動,詭異地懸浮在半空,月光映照下,密密麻麻的箭矢上金光閃耀如同一片金屬鑄就的麥田,在夜風中微微顫動。
郭威在馬上一個踉蹌險些栽落,他扶正頭盔,死死抓住韁繩,目瞪口呆地望著這超乎想象的一幕。
所有的騎兵都駭然失色,不少人甚至下意識地後退,戰馬不安地嘶鳴。
盲僧緩緩抬頭,那雙不能視物的眼楮仿佛洞穿了每個人的靈魂,輕聲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佛光越發璀璨,將整個戰場籠罩其中,在這神聖的光芒下所有的殺戮之氣都消散無形,只剩下無盡的慈悲與莊嚴。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這一刻,盲僧仿佛不再是那個瘦弱的老僧,而是一尊降臨凡間的真佛。
何安望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心潮澎湃難以自抑,他鄭重抱拳,聲音微顫道︰“多謝大師!”
盲僧緩緩轉向何安,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慈祥的笑意︰“施主以蒼生為念,這份胸懷老衲欽佩,該是老衲謝你才對。”
他單掌豎起,竟向何安施了一禮。
隨著他的動作,那懸浮空中的箭羽轟然墜落,呼呼啦啦散落一地,盲僧腦後光暈隱沒,身上淡淡金光也隨之消散,又變成弱不禁風與尋常老僧沒什麼區別的樣子。
“師叔祖!”
一聲呼喚自空中傳來,身背包裹的中年僧人如大鵬般翩然落下,快步上前攙住盲僧。
盲僧任由他攙扶著,枯瘦的手卻握住何安的手臂,語氣溫和如春風︰\"施主慈悲為懷舍身護幼,以血肉之軀擋千軍之銳,此非匹夫之勇,實乃菩薩行徑。昔日地藏菩薩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今日施主以凡軀踐行菩薩道,恰似觀世音現白衣相,慈航普度......\"
說完,他轉向中年僧人道︰\"央措,照顧好兩個孩子。\"
“謹遵師叔祖法旨。\"
中年僧人躬身領命,緩步上前,一手一個將驚魂未定的孩子抱起。
何安恭敬回禮道︰“大師過譽了,晚輩只是盡己所能。\"
遠處的郭威目睹這一幕,緊緊攥住刀柄,眼見這幾人談笑自若,竟視自己與數千鐵騎如若無物,他心中怒火翻涌,一時間進也不敢退也不是,一股屈辱感涌上心頭,但更強烈的是恐懼。
他腦中飛快權衡,若今日放走此子,此人必將湖州軍殺良冒功的惡行公之于眾,屆時不僅他郭威要掉腦袋,就連鎮守湖州的褚大將軍也難逃干系,朝中那些虎視眈眈的政敵定會借此大做文章,到那時,就不是他一個人的人頭能夠平息聖怒了。
他的目光在那枯瘦老僧身上停留,這老和尚雖然詭異,但方才展現的法術顯然消耗極大,此刻連站都要人攙扶,而那年輕人經過惡戰定然已是強弩之末……若是此刻退兵等待他的將是軍法處置,甚至株連家人,若是進攻,或許還能......
想到這里郭威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猛地一磕馬鐙,鐵青著臉微微側身,對著身後做了一個進攻的手勢。
這個手勢做得很隱蔽,但全軍將士都明白其中的含義,不留活口!
鐵騎雷動,軍陣如潮水般向兩側豁然分開,露出了其中最為可怖的獠牙,三百重甲鐵騎如鋼鐵巨獸般緩緩涌出。
這些騎士從頭到腳籠罩在精鋼重甲之中,連面目都隱藏在猙獰的鐵盔之下,他們胯下的戰馬同樣披掛著厚重的馬鎧,只露出一雙赤紅的眼楮,手中開山斧、斬馬刀上都銘刻著幽暗的符文,在月光下流轉著幽藍的光芒。
這是郭威麾下真正的精銳,也是他壓箱底的殺招,這支重甲鐵騎從未在殺場上讓他失望過。
他們就像一堵移動的鋼鐵城牆,所過之處無論多麼精銳的部隊多麼堅固的陣型,都會在鐵蹄之下化為齏粉,即便是數倍于己的敵軍也會被這股鋼鐵洪流徹底碾碎,最終化作肉泥。
此刻這支令人聞風喪膽的鐵騎開始加速,沉重的鐵蹄踏在大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大地在劇烈震顫,連遠處的山巒都仿佛在為之戰栗,他們如同一股勢不可當的鋼鐵巨獸向著前方呼嘯碾去。
盲僧側耳傾听,面露悲憫,緩緩轉身面向奔騰而來的重騎,合十嘆息道︰“一念殺心起,萬劫孽緣生,當知刀劍無眼,血刃所向皆為眾生父母。”
他蒼老的聲音如黃鐘大呂,竟蓋過了雷鳴般的蹄聲︰“須知眾生皆具佛性,濫殺者終墮阿鼻,護生者方登蓮台......”
叫央措的中年僧人將兩個孩子輕輕放在何安身側,猛然大步躍出,他沖向奔騰而來的鋼鐵洪流穩穩站定,橫眉怒目,脖頸青筋暴起,宛如降龍羅漢現世,嗔目怒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聲巨吼,如虎嘯山崗,似獅吼平川,正是佛門無上神通,音波過處,空氣為之扭曲,地面塵土倒卷而起。
迎面而來的重甲鐵騎首當其沖,修為較弱的當即耳鼻出血頭暈目眩,沖在最前的戰馬人立而起,將騎士掀翻在地,後面的鐵騎收勢不及,轟然相撞。
鐵甲相擊聲、馬匹嘶鳴聲、士兵慘叫聲響成一片……
受驚的戰馬四處狂奔,橫沖直撞,完全不受控制,整個鐵騎軍陣頓時大亂,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
郭威的坐騎也受驚發狂,不停尥著蹶子,他一只腳掛在鐙里身體懸空,整個人掛在馬上,像放風箏一樣被拖行。
“撤!快撤!哎呀......我的頭,先護我!\"
郭威的慘叫聲在混亂中格外淒厲。
月光下,原本威風凜凜的鐵騎已潰不成軍,而盲僧依然靜立原地,仿佛方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央措則已退回師叔祖身側,雙手合十,默誦經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