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風聲已歇,山間清涼,霧氣彌漫。
馮保保仰臥在羅漢床榻上,已經清醒了許久,朝琴和暮楚一直陪在她身邊,現下真是恨不得一雙眼珠子,長在郡主身上。
馮保保起身後,僅僅喝了一些清水,她實在是,什麼也咽不下去。
她坐在檀木椅上,微微偏頭,強撐起精氣神,靜靜听宗全匯報刺客的詳細情況。
“一共擊斃了二十七個刺客,昨夜雨大,應該還逃走了一些。不過郡主不必擔心,臣已經派人去追捕了。”宗全拱手回答,手臂上沾染的雜塵和泥土,依舊留有痕跡。
想來昨晚一夜未睡。
馮保保︰“有勞宗大人。”聲音是從未有過地沙啞和低沉。
宗全心下一緊,忙安撫道︰“郡主不必害怕,臣會保護郡主的安全,一直到護送郡主回城。”
想到昨夜的驚險,他心里也後怕不已,如果寶華郡主真出了什麼事,怕是皇帝陛下會活活埋了虎豹營。
大魏誰不知道,寶華郡主說是皇帝的眼珠子,都不為過。
有宗全在,大家都在,馮保保並不擔心,她只是.....還在適應寶華郡主這個身份罷了。
她靜靜地望向屋外,許是昨夜山雨連綿,今晨的天光,格外澄澈,青碧如洗。
不知怎地,她突然很想走出去看看,看一看四面圍牆外的風光,看一看青天白雲下的世界。
“郡主,您的傷,不可輕動!”暮楚很是擔心馮保保的狀態,外傷不輕,內心受到的創傷,更為難愈。
馮保保扶著暮楚,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玄一法師,在何處?”馮保保掃了一眼內院中,都是宗全帶來的虎豹騎,心下覺得奇怪。
宗全的確能干,在寶華郡主脫離危險後,他以雷霆之勢,著手控制了整個青龍寺。
他也的確霸道,如今馮保保居住的息院,除了朝琴和暮楚這兩個丫鬟,被留下照顧郡主,其余全是虎豹營的人,別說玄一法師了,就是西陵瑯和蕭君白,都被驅趕在了院門外,不得踏入一步。
在宗全的眼里,佛祖他可以不敬,承國公府他也可以得罪,西陵瑯更是無所畏懼,唯獨寶華郡主不容有失。
院內的虎豹騎听到郡主的問話,皆是神色一斂。明明都有一張嘴,但是這會兒開口,怕是燙嘴。
宗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清冷中帶著三分柔和,只見他垂首道︰“郡主遇刺,現下刺客主謀未曾抓到,青龍寺的危機還在排查中,玄一法師和一眾大師,已經被臣保護住了。”
馮保保神色一怔,不可思議的看向宗全,驚問道︰“難道宗大人懷疑青龍寺有不軌之徒?”
宗全眼神閃爍了一下,不說話。
“怎麼可能呢?玄一法師在青龍寺幾十年了,他的品德和修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絕無可能做出此事。宗大人,不可冤枉好人。”說著說著,馮保保的語速就快了不少。
宗全肅穆一拜︰“郡主息怒,青龍寺眾人是否無辜,臣定會調查清楚。在那之前,臣也只能采取一些措施,還請郡主諒解。”
馮保保靜想了一下,道︰“青龍寺素來香火旺盛,日日都會有香客上山禮佛還願,宗大人把所有人都圈住了,誰去接待前院的香客?”
聞言,宗全頓住了片刻,神色遲疑道︰“臣已經命人,將整座秦雲山都包圍了,今日不會有其他人上山。”
馮保保一時沒站穩,腳步往後倒退了一步,還好暮楚扶得快。
“什麼?你將整座秦雲山都圍住了?”馮保保雙目圓睜,有些不敢相信。
“是。”宗全低頭回道。
台下的副統領,看著兩人之間的神色都不太對,本著為上司分憂的職責,幫著補充道︰“郡主不必擔心,我們此番前來,帶了足夠的人手,我們一定會保護好郡主,也會保護好青龍寺眾人的。”
保護?
是看管吧!
這種糊弄三歲孩童的借口,他們也好意思說出來。
馮保保冷笑一聲,搖了搖頭,道︰“本郡主累了,你們先退下。”眾人連忙退後幾步,然而仍在院內,時刻盯著。
朝琴去煎藥了,屋內只剩下馮保保和暮楚。
“郡主,是在生宗大人的氣嗎?覺得他不該,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把玄一法師他們看押起來。”
馮保保斜靠在西窗下的軟榻上,暮楚為了讓她靠的舒服一點,又給她墊了兩個枕頭,細細的調整好位置。
“沒有生氣,只是累了。”
暮楚囁嚅著不敢說話了,可郡主真的沒有生氣嗎?那這緊蹙的眉頭,和陰沉沉的臉色,算怎麼回事?
馮保保閉上眼楮,聞著青硯爐里的昆侖雪木香,方覺得稍稍心平氣和些。
“吱呀”一聲,門開了,進來一道青褐色的身影,來人手上還提著一個食盒。
“西陵侍君,您來了?”暮楚還是非常的驚訝,她沒想到,現下這麼風聲鶴唳的時刻,宗全會放西陵瑯進來。
馮保保听到聲音,也睜開了眼楮,看著西陵瑯遞過來的一碗參湯,眉頭不自覺的加深,道︰“宗全讓你送來的?”
西陵瑯眉尾一挑,冷哼道︰“宗全這人霸道之極,但卻是個眼瞎的,我說讓蕭君白送進來,他指名要我送進來。”
馮保保心中一滯,听他這話的語氣,不由猜到了宗全在剛剛出去之後,究竟做了什麼。
他看出寶華郡主心緒極為不佳,不肯進食,不肯喝藥,故而特意挑中了寶華郡主的心頭愛,而且還是他認為的心頭愛——西陵瑯,來給郡主送參湯。
難道他以為這樣,寶華郡主就會一掃陰霾,心情舒暢了?
竟然還對她用一招美男計,簡直是太輕看她了。
于是,馮保保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惱火,最終,三分的怒氣,隱隱提升至七分。
“平常你連本郡主的話都不听,今日倒是挺听宗全的話。”
戰火延展到了自身,西陵瑯悔覺發言失敗,但嘴硬如他,堅決不肯低頭,猶自在作死的邊緣試探。
“那郡主就把這參湯喝了,好讓我出去交差。沒準兒宗大人一高興,就將我的鐐銬摘了。”
果然,他語音剛落,就迎來馮保保一記冷箭。
人人都想著自己的安危,沒人站在她這邊,她咬了咬嘴唇,接過那碗溫熱的參湯,一飲而盡。
她冷眼看向西陵瑯,面無表情道︰“我喝完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走了。”說完,她將香珠圓木碗,重重地摔在西陵瑯的手掌心。
西陵瑯本來是不生氣的,只是,她目光過于冰寒,面容冷漠的沒有一絲溫度,看得他實在惱怒。
他目光大盛,怒喝道︰“馮保保,你沒有心嗎?”你看不出來,大家都在關心你嗎?
他這一聲大喝,震得馮保保天靈蓋都在顫抖,直接傻愣在原地,還從來沒有這樣罵過她。
暮楚站在一旁,雙手交叉疊握,緊張的直摳大拇指,小心翼翼的開口︰“西陵侍君,您別這樣說郡主,她只是擔心玄一法師他們,並不是針對您。您昨晚救了我們郡主,奴婢們是心懷感激的。”
西陵瑯不知道前因後果,所以覺得馮保保的怒火,來得莫名其妙。現下,暮楚說了,他也知道了,也覺言語有些過激了。
大概是馮保保和西陵瑯,兩個人都在各自懊惱剛才的沖動言辭,因此屋內靜謐了許久。
馮保保剛開口想說什麼,西陵瑯已經打開了食盒的第二層,里面是馮保保要換的傷藥。
青龍寺眾人都被關在了房內,目前唯一會點醫術,能給馮保保換藥的,只有西陵瑯。
看著他一點一點的換藥,眉眼又恢復了平常,似乎剛才的怒氣,已經煙消雲散。馮保保覺得西陵瑯,真是個怪脾氣的男人,她都那樣說他了,他還能跪在她腳邊,為她細心換藥。
“昨晚的事情,謝謝你。”馮保保的聲音很輕,眼神有些不自然的閃躲了下。
西陵瑯的手上的動作一頓,屏聲靜氣道︰“救郡主就是救自己,不必謝。”他講話永遠都是如此,簡短冷傲。
馮保保收回了手,攏進袖子里,囁嚅了一番,終于開口道︰“那個.....那個誰.....”
西陵瑯仿佛知道她要問什麼似的,頭也不抬,只有聲音傳來,“蕭君白昨夜在院外守了一夜,不過此刻他已經不在山上了。”
“蕭君白下山了?什麼時候的事?”她怎麼不知道?
“剛剛,就在我進來之前。宗全讓我進來,我說應該讓蕭君白進來,宗全不同意,他就下山了。”
馮保保︰“......”
“所以說,郡主沒有心,不知道昨夜多少人,因為擔心郡主,徹夜未眠。”西陵瑯看似自顧自話,可話中的弦外之音,實在明顯。
馮保保想起了記憶中,蕭君白冷漠的面容,垂下眼眸,澀然道︰“你說錯了,蕭君白可不會擔心寶華郡主,他最討厭她了。”
西陵瑯也好,侯在屏風外的暮楚也好,心里皆是一怔,他們不知道馮保保為什麼突然用了第三人稱,明明可以直接說“我”,卻偏偏要說“她”,好生奇怪!
“郡主知道嗎?昨夜是蕭君白放了一把大火,才引來眾多護衛,否則郡主性命危矣!”
“他為你,火燒佛寺,如此冒犯神明,大不敬,也要救你。郡主竟然覺得,他討厭你。”
蕭君白真可憐!
“原來,不只是宗全一個人眼瞎。”
馮保保真眼瞎!
“......”馮保保一時之間,緘默到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