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曉覺得那影子好似不見底的深淵,而與之對視的自己,正于那無邊的幽藍之中快速墜落。
他現在無比期望對方率先開口,以打破這尷尬的氛圍。
然而,對方似乎並不在意等待。
實際上,對于“影子”來說,就這樣再僵持一個世紀也沒問題,它最不缺的就是時間與耐心。
自己應當盡快掌控談話的主動權,就眼下這種局面來說。曉心想。
打定主意後,他便壯起膽子問道︰“你又是誰?”
“科技的巔峰,文明的頂點,世界的未來,”藍影子回答,“我,即為永恆。”
“好的,”曉點點頭,他既听不懂,也不打算再做糾纏,“現在我要走了。”
“你應當明白,”藍影子淡淡地說,“未經我的許可,這是不可能的。”
“那麼,我會告訴哥哥,”曉懊惱萬分,“叫他把你關掉……!”
空氣又凝固了好一會兒,這次換成藍影子率先開口。
“這是不可能的,”它輕輕說,“你並不喜歡吐露心聲,而更傾向于粉飾與遮掩。”
“你怎麼知……”
“根據你的瞳孔大小、體表溫度,以及呼吸頻率,”平淡的語調幾乎不帶一絲感情色彩,“……與之不符的概率不足0.1%……”
“好吧,”男孩兒的腦袋耷拉下來,仿佛泄了氣的皮球,“那我要被關在這里多久……?”
“人類在面對未知時,”影子以批判作為答復,“總是不知所為,焦躁不安,而缺乏耐心與思考。”
“那是因為你只是一個機器人,”曉忿忿不平地如此反駁,“你根本就不懂親情和愛……”
“我既非機器,亦非人類,”藍影子果斷還擊,“較之兩者,我更為強大。”
“不可能,”曉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我將來一定會比你強。”
藍色光影又輕輕笑了起來,那神情好似大人听見了孩子無忌的童言般。
“你比推演中的‘你’更令人驚訝,”影子這樣評析,“看來,你注定在未來中,扮演某個重要的角色……”隨即它話鋒一轉,“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你的意思是,”曉試探著問道,“我現在可以離開了?”
“是走是留,”影子回答,“這取決于你……”
“但你如果選擇留下來,”它又補充說,“我也可以展示一些有趣的東西,作為補償。”
“是什麼呢?”
“宇宙的本源之一。”
“在哪里……?”這話等于默認同意了對方的提議。
“我們此刻正在前往。”
“可是我明明沒有感覺到電梯在動……!”
“無需驚訝,”影子平靜地如此解釋,“在麥哲倫完成環球航行前,人類亦未曾感知腳下具有曲度。”
“為什麼……”
“因為他們長得不夠高,”它回答,“此外,看得也不夠遠。”
……
厚重的金屬卷門被向上緩緩拉起,昏暗的甬道呈現在曉的眼前,它的盡頭通向一扇白色的大門。當曉踏出電梯時,走廊兩側的led燈同時亮起,刺目的冷光源簡直要撕裂他的視網膜。
“看見了麼?”藍影子指著不遠處的白門,“我在那里等你。”說罷它閃爍了一下,便消失了。
曉以雙手遮面,從指縫中勉強辨認路線,緩緩走向那扇“本源”之門。
踏入這間空蕩蕩、冷冰冰的房間中,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昏暗的光線中,位于房間中央的“瓶子”散發著淡淡的光澤,將銀白色的地板和牆壁映照得略顯朦朧。
那“瓶子”的外觀奇特至極,如同一條扭曲的蟒蛇一般。
平常的礦泉水瓶在底部被剪開一個洞口,而瓶頸則被延伸拉長、扭轉彎曲後從瓶身穿入,在瓶底與洞口的邊緣相互吻合、連接,最終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幾何體——好似一只彎下脖子、打著瞌睡的保齡瓶。
“這是……什麼?”
“拓撲空間,克萊因瓶,”一旁的影子回答,“它沒有‘邊’,表面也不會‘終結’。”
“我明白了,”曉想了想說,“就和球面一樣,對麼?”
“大錯特錯,”影子搖了搖頭,“你應當依靠自己的雙眼,來發現真相。”
曉依言向那幾何體走近幾步,隨後把臉湊了上去,鼻尖幾乎踫到表面,他睜大眼楮仔細一瞧,登時便倒吸了一口涼氣。
如池水般的無比光滑的表面上,正爬著無數只黑色的影子,它們中的一部分剛剛處于瓶頸的內側,現在又從與瓶口相吻合的瓶底爬到外側,如此周而復始地往返于內外,卻無須穿過瓶身的表面。
那些小黑影身形細長,布滿周身的修長觸角不斷地擺動,它們在自己的世界中排成整齊的隊伍,不知疲倦地向“前”行進。
“一直爬個不停……”曉大為疑惑,“這是為了什麼呢?”
“生命的意義在于運動不息,”影子回答,“它們正試圖突破‘此世’的束縛。”
“你覺得它們像什麼呢?”它又問,“相對于自然界的動物來說。”
曉思索了一小段時間,然後回答道︰“像‘爬蟲’……!”
“之所以得出如此結論,是因為你在‘以貌取人’,”藍影子似乎有些失望,接著它又反問,“真的只是‘爬蟲’麼?”
曉又一次屏息凝神地觀察起來,然而,就算他絞盡了腦汁,也無法參透影子的言外之意。
他看的實在太是入迷了,以至于大腦遺忘了自己作為呼吸中樞的職責,因此肺部便主動接過了維持機體運轉的重任——它強迫自己的主人吸了一大口氣,並順手把體內滯留已久的二氧化碳打包好,一股腦丟到了嘴巴外面。
當曉的吐息接觸到了幾何面的一瞬間,後者便如微風略過靜水一般蕩漾開來。
在白色光澤的輝映下,“水面”被拉出條條金線,波光粼粼,美麗卻又致命。
當激起的波紋與第一只黑影接觸時,一道清脆尖銳的破碎聲隨之響起,仿佛玻璃制品踫碎在堅硬的物體表面上。
第一起“意外事件”引起了極大的騷動,不遠處的同類即刻間四散奔逃,不過它們似乎沒長眼楮——有相當一部分黑影直接沖向波紋,它們無一例外變得支離破碎。
只是須臾之間,波紋便擴散至“世界”的每一處角落,全部的小黑影于其下粉身碎骨。
“對不起,”曉大驚失色,“我,我不是故意的……!”
“何必為此煩惱?”藍影子顯得從容不迫,“這不過是,通往未來中,無數犧牲品之一而已。”
然而,曉仍沉浸于某種罪惡感之中,那感覺甚至超越,毀掉一件藝術品時所產生的愧疚感。
過了好久,曉才艱難地開口︰“它們是……活的……麼?”
“並不是,”藍影子機械地回答,“在這個維度,它們不配享此殊榮。”
這句話安慰效果出類拔萃,曉心中頓覺好受許多,他現在已經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劊子手了。
“為什麼要沖向‘波紋’,”曉又問,“難道它們不知道,那代表滅頂之災麼?”
“因為‘波’是擁有高度的,”藍影子回答,“在這個‘世界’中,不存在這個概念……”
“它們觀測不到‘z軸’的存在,亦無法理解,”它又補充說,“因此,面對來自三維的攻擊時,二維的世界是無從抵御的。”
“為什麼看不見呢?”曉一臉迷茫之色,“那個波紋,明明相當清晰……”
“這話無異于,‘何不食肉糜?’,”藍色光影批評道,“你應當學會換位思考。”
“好吧,”曉放棄了爭論的念頭,隨即又問,“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意義相當深遠,”影子凜然道,“當你竭盡全力卻只能勉強在系統中獲取成功時,對手卻能從系統以外的參數中看出致勝之法。”
“那是……什麼……?”
“人們習慣于稱此為,”語調仍舊平靜,仿佛亙古不變的真理,“降維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