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逃進了蒙山，目的地是彭城。</br>這一次終究是輸了，他一無所有，丟掉了所有的領土、榮譽和部下，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在深山里奔逃。</br>但曹操卻並不覺得自己的武運終結了，只要能去彭城，那里還有陳登和孫堅的聯軍，那里還有最後一場決戰。</br>而有他參與，陳登和孫堅未必不能打贏。</br>說到底，在曹操的內心中，他並不覺得這一次失敗是他自身的原因，他只是賭輸了。</br>在泰山軍的三面合圍中，他已經盡可能的加大贏面了，但天不眷他，讓關羽能找到自己的大營。</br>關羽。</br>想到這個男人，曹操又不免想著，如果這個男人屬于他曹操該多好？</br>為何那張沖可以這般得人？為何一個農夫的兒子卻可以讓這般多的豪杰效忠。</br>張沖啊，張沖，我輸給你不冤。</br>但這遠遠沒有結束呢。</br>在這樣的困頓中，曹操想到了高祖皇帝，想到了他在彭城之敗後，又在滎陽重新站了起來。</br>此時的曹操並不知道，去年袁紹倉皇南竄的時候，也以高祖皇帝彭城之敗而能重整旗鼓的故事激勵自己。</br>如果他知道去年袁紹也是這麼想的話，他可能就不會再想高祖皇帝了。</br>但和袁紹不同的是，此時的曹操有著堅強的信念，他知道自己不能死。</br>他必須活著。</br>為了他的活，已經有足夠多的人為他而死了，他不能讓這些人的死白費。</br>想到這里，曹操又一次想起昨夜發生的。</br>當關羽的兩千突騎出現在谷地時，曹操就明白自己是徹底輸了。</br>兩千騎兵即便面對五倍多的步兵都可野戰勝之，更何況當時的曹操只有失去斗志的屯田兵。</br>所以當一切不可挽回的時候，曹純站了出來。</br>這個本家堂弟義無反顧要穿戴自己的行頭，代替他去吸引泰山軍的注意，從而讓他曹操可以順利逃脫。</br>然後許褚也站了出來，這個如山一般的好漢子，哭著向曹操恕罪，恕他再不能侍奉在他曹操的身邊了。</br>要讓敵軍相信曹彰是曹操，光靠行頭是沒用的。</br>所有人都知道，曹公在的地上，他許褚就在。</br>曹操一想到他和許褚離別時的場景，听著許褚悲戚的握著自己的手，淚流滿面。</br>听著那一句句“主公”，曹操只感覺心都要碎了。</br>也許此刻，他們都已經戰死了吧。</br>但曹操內心中卻多麼希望他們能被泰山軍給俘虜呀，按照泰山軍的政策，他們至少還能活下來。</br>而只要活下來，他們終究還能再見面。</br>想著曹氏一門宗族，想著許褚、戲志才這些文武，想著休兒和丕兒，曹操內心只有滿滿的愧疚。</br>他曹操是逃了出來。</br>經過一夜日的奔逃，曹操很確定他已經徹底脫離了泰山軍追擊的範圍，而且他走的是泰山軍如何也想不到的方向，西方。</br>但他曹操為何能逃出來呢？</br>不就是上面那些人听了曹操的命令，讓他們向著東面突圍嗎？</br>陳群、戲志才這些人多聰明，他們如何不知道往東跑看似是活路，但卻是徹底的死路。</br>但他們卻毫不猶豫地听從了自己的命令，都往東突圍了。</br>他們都明白，真正的活路是頂著泰山軍來的方向，突入到蒙山內，然後順著蒙山一路潛行，直到彭城。</br>但這條活路卻必須要所有人都走死路才能活。</br>只有所有人都往東突圍，泰山軍才會下意識的往東追擊，如此他曹操才能向西逃命。</br>在那一夜，曹操的確足夠卑鄙。</br>但卻依舊有這麼多人心甘情願為他而死。</br>曹操的內心一直是非常堅強的，他有著足夠的信念，讓他的行為自洽，即便背負千古罵名，他都能有一副自己的道理。</br>但對于昨夜的事，即便到現在，曹操都在飽受道德的煎熬。</br>無論他內心如何去找借口，他都明白，他對不起這些人。</br>也更是如此，曹操滿腦子里就是一個念頭︰</br>“我要活著走到彭城。”</br>從蒙山到彭城的這段路，如果是普通人是肯定走不到的。這里到處都是崎嶇的山路，時不時就有猛獸出沒，想要單人匹馬連續越過群山如何容易？</br>但曹操有信心。</br>他老家就是沛郡的，沂蒙山區距離自己老家並不遠，他以前游歷天下，遍訪好友的時候，就不止一次的走過。</br>即便以前他都是起居成群，而這一次卻只有他一人。</br>其實曹操的確有這個能力。</br>在另外一個時空，他行刺董卓失敗後，就從洛陽一路跑回老家，那一段路比他現在走的還要遠，還要危險。</br>但最後曹操依舊走完了這段路，順利回到家鄉豎起大旗起兵反董。</br>可以說，曹操事業的開端就是從這條逃亡之路開始。</br>而這一次，在這個位面中，曹操的東山再起是否也會從這一次逃亡之路開始呢？</br>歷史是否真的有它的注定的命運？</br>……</br>連續幾日，曹操鑽山入林，渴的時候只喝山泉水，餓的時候只吃自己認識的。</br>也幸好現在已經到了春天，萬物復甦，曹操才得以活下來，如果是冬天，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br>但縱然是這樣，只是在山里逃亡的這段時間里，曹操也蒼老了許多。</br>山中不知日月，到底在山里多久他已經是沒有概念了。甚至連方向，曹操也只能按照林木枝葉的朝向，大概估摸。</br>在腦海里估摸了一下方位，曹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走到蘭陵一帶了。</br>蘭陵已經是到了東海郡一帶了，再往南走，就能到彭城了。</br>但具體情況曹操還需要出山才能確定。</br>此時曹操的身體情況已經不是很好了。</br>這幾日因為總吃山泉野果，曹操就染上了痢疾，在再加上連日奔波勞苦，休息也不好，曹操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br>他必須在自己體能還在的時候出山，不然一旦在山里病倒，生死難料。</br>拿著林中樹枝作為手杖，穿著粗衣陋裳，曹操攀越過最後一道土坡，終于看到了裊裊炊煙。</br>此地峰水匯聚成溪，溪水邊是一座小堡，然後在堡外散落著木屋、地窩。</br>曹操看著這處山野塢壁，想了一下還是將頭發弄得更散亂些，然後才跌跌撞撞的下了山。</br>越是往這處塢壁走，曹操就能感受到這個地方的貧窮。</br>這里大部分都是窩棚和地窩，連棚戶都很少，更不用說是木屋了。</br>不過曹操並沒有往心里去，亂世中能活著就已經是萬幸了，多少人都不如這些人呢。</br>只是曹操在心里已經調低了自己的預期。</br>本來他是想求一碗稀粥的，但現在能討一口水恐怕就不錯了。</br>強忍著胃里的不適，曹操並沒有忘記自己此行最主要的任務還是確定這里是哪里。</br>所以曹操並沒有直接去那里的窩棚，而是直接向著中間那個小堡走去。</br>也只有那里才會有答案。</br>這處聚落的確太殘破了，當曹操走到塢壁的門口時，都沒見到任何一個人來攔他，也沒看到附近有崗哨望風。</br>亂世中，這樣的塢壁不怕被盜匪劫掠嗎？</br>等曹操走到塢壁前的平場，上頭有個中年漢子探出頭，喊道︰</br>“這不收人，回去吧。”</br>曹操並沒有走，而是喊道︰</br>“不幸流落到這里，不知此間何處？”</br>卻不想，當曹操說完這個話後，那中年人直接就消失了。</br>曹操正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怎麼了。</br>可忽然，他想到自己說的話，再不敢停留，直接拔腿便走。</br>卻是原來他不留心，下意識就用京都正音回了那人話。</br>而正是這京都正音暴露了他的身份。</br>京都正音也叫雅言，是屬于他們世家之間的語言，是從周時期就傳下來的。</br>當年周王以洛陽為東都，到了後期更是直接將都城搬到了洛陽，所以從那個時期開始雒邑音就成了當時的標準官話。</br>但千萬不要以為這個雅言就是河洛地區的地方話了，實際上雅言是一種獨特的語言系統，壓根和黔首沒關系。</br>所以流傳下來的雅言，即便是現在的洛陽人其實都听不懂的。</br>那這個語言是怎麼流傳的呢？</br>其實就靠學習這一條路。</br>當年周王分封諸侯到四方，那都是天南海北的，其間又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了。</br>而每年這些諸侯子弟去洛陽見周王的時候，這天南地北的親戚們怎麼交流呢？</br>就得靠這標準的雅言來交流。</br>而當時最重要的雅言學習材料就是《詩經》。</br>作為一個貴族子弟，你在蒙學的時候就需要跟著老師用雅言誦讀《詩經》，直到完全掌握住雅言。</br>這樣你才具備交游天下的能力。</br>後來孔子給他三千個學生講學也是用雅言教的。</br>可以說只有掌握雅言，你才能具備做官的能力，不然話都听不懂，怎麼進步？</br>到了漢時，帝國的疆域更大了，官僚流動性也更復雜了，掌握雅言也就成了更加硬性的條件。</br>可以說，一個不會說雅言的人，即便因為皇帝賞識而做了官，最後也是寸步南行。</br>但這個雅言和雅言之間卻也有口音不同。</br>其中最最標準的雅言，無不只有兩種情況才能掌握。</br>一個就是你的家族就生活在京都，平日接觸的就是士族圈，所以自然是標準。</br>另外一個可能就是，你家有足夠的影響力和財力去延攬京都的士子，讓他作為家族子弟的老師。</br>要不耳濡目染，要不手把手教，不然你一定帶口音。</br>也正是這個潛藏的條件，以至于士族圈里交流，只要開頭第一句話就能確定你家族的地位高低。</br>口音越正，越是出自大貴族，大世家。</br>而不巧，曹操家就是這樣的京都大貴族，大世家，他剛剛沖上面回的那句正是他下意識說出的洛陽正音。</br>此刻，曹操也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因為口音的原因而暴露。</br>畢竟這里只是一處偏僻貧窮的塢壁，那中年人可能終其一生都沒听過這樣的口音。</br>但曹操卻不敢賭，他顧不得勞累，就要往山里跑。</br>而為了不引起懷疑，曹操甚至不敢跑，只能快步急走。</br>可就是這個時候，後面塢壁的木門開了，然後從里面奔出兩個主僕，其中一個少年樣貌的，看著曹操匆忙離開的背影，大喊︰</br>“兄台，別走。”</br>也正是這麼一句話，曹操定步不走了。</br>原來，那少年郎也用著一口流利的雅言沖他大喊。</br>而這雅言再細听一下，還有點古韻，听著像是前漢時期流行的雅言。</br>頓時間，曹操決定不跑了。</br>他轉身，向著奔過來的兩人，深深一拜︰</br>“沛國丁魏見過小郎君。”</br>而那急匆匆奔過來的少年郎，跑得一腦門子汗，見曹操行禮，也忙停下拜道︰</br>“蘭陵蕭範見過兄台。”</br>……</br>半刻後，曹操已經洗浴一番，換上了士族的寬衣博袖，很有精神的坐在前廳內。</br>此時，那位叫蕭範蕭郎君的正頗為興奮的喊著家中奴僕搬上一份份食物。</br>大部分都是些果蔬，還有一些粟米，肉並不多。</br>但曹操能看出此人已經很用心了。</br>等食物上的差不多了，蕭範正襟危坐，顯示出良好的教養。而曹操也不敢讓他小覷，也擺出京都的禮儀。</br>只是這一下，二人就有不同，此時曹操大半已經猜出了面前這個少年郎的背景。</br>于是他笑著問道︰</br>“蕭郎，你家可否有前漢時顯貴人物，我看你禮儀、雅言無不顯示前漢風貌。”</br>那小蕭非常興奮，尤其是看到曹操的禮儀舉止後，更確定這是一個上流貴族，于是他直言︰</br>“不瞞丁兄，我家早年是前漢時期的太子太傅，後來家道中落，七代不曾為官，如今只有這禮儀和雅言不敢忘卻，如今看到京都人物，小子真是……真是……。”</br>曹操心中一動，大概明白這是哪一家了，他也有意攀扯，裝著道︰</br>“難道蕭郎的家祖是前漢元帝之太傅，鴻學大儒蕭望之？”</br>這一下子，小蕭更興奮了，滿臉漲紅，一個勁得謙虛擺手。</br>這邊氣氛熱絡，曹操問道了出山的關鍵︰</br>“蕭郎，我落難山中，今日才脫困，流亡至此不知道此地何處？天下又有何動靜呢？”</br>小蕭不疑，直接就將他從行商那里得來消息說來︰</br>“丁兄，咱們這里是蘭陵。而要說最近天下最轟動的事，莫過于大太的張王終于傾軍南下了。”</br>曹操面上平靜，心里卻是一咯 ︰</br>張賊用兵何其快也？（www.101novel.com）